南城菜市场。

    天尚未大明,小贩们不慌不忙地摆弄着自家的菜物,三五个赶集人蹲在墙角,一面唠嗑,一面等着小贩们摆好摊儿,好挑选个头份。

    “去,去,去!”

    两名官差打扮的人走来,横眉竖眼的朝赶集人喝道。

    赶集人不敢争辩,一个个直起身子往一旁挪了挪,见官差不再理会他们,又大着胆子立住脚张望。

    只见酒糟鼻子官差三两下往墙上刷好浆糊,那个年纪大的把手中的布告往上一按,再由上往下一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尔后,他们也不顾小贩们与赶集人由惊恐转为惊讶的目光,转身投入茫茫晨雾中。

    见官差走远,那几个赶集人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小贩们也十分默契地搁下手中的青菜、鱼干、水瓢等物,当然也有性子急的,直接抄着家伙奔了过去。

    不只如此,有路过的,开铺子的,倒夜香的,一拨又一拨的赶集人……个个秉着有热闹不瞧非好汉的光荣传统,争先恐后地奔了过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愈来愈多,没一会儿,贴告示的墙被围得结结实实。

    “这大清早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犯了事?”

    “谁晓得,也没个画像……”

    “就是,官老爷咋也不给讲讲?!”

    “官老爷在,你敢来么?”

    众人哄笑,说话那人头一缩,窝进人堆里不再作声。

    这边人们急吼吼地嚷嚷着:“有识字的没有?来给念念!”

    大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愣是没一个点头的,可见扫盲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膀大腰圆的洪屠夫,听见找识字的,挽着袖子的胳膊一挥,朝身后喊道:“吴老四,你过来!”

    洪屠夫喊的那人,是个年轻的小后生,十五六岁的模样。小后生胳膊弯里夹着一捆油伞,立在人群之后踮着脚尖正往里张望。听到洪屠夫唤他,红着脸往里挤,不挤倒还有条缝儿,这一挤,围得铁桶一般,硬生生的将他隔在人墙之外。

    洪屠夫性子急,劈手甩开两人,连拖带拽将他拉了进来,指着告示道:“这上头说啥了?”

    被洪屠又推又搡的人一肚子火正要发作,见状也不作声了,瞪着铜铃似的眼也跟着看了起来,当然,他们要是能看得懂,也就不会发生刚才那一幕。

    吴姓后生年纪小,面皮薄,见大伙儿的目光齐刷刷地望着他,羞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榜上说,说……”

    “说,说啥了,你到是念呀!”

    洪屠夫眼一瞪,粗声粗气地朝说话那人吼道:“你急么事,有本事你来念!”

    那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梗着脖子吆喝:“你不急,你倒别拽着小后生不放啊!”

    洪屠夫抡起蒲扇似的油巴掌,眼看着就要扇过去。

    吴姓后生怕出事,一把拽住他:“榜上说御医署在西华门开棚设考,但凡通过考核可入御医署任职;不愿入御医署者,赏银二十两。”

    “有官当,还有赏银?!”

    众人哗然,竟有此等好事!

    一时间,茶楼,酒肆,当铺,作坊,街道两旁的小商贩,大街上往来的行人,个个议论的皆是御医署招考之事。要是某人某亲戚是个郎中,那还得了,立马有人打揖作拱套近乎,不晓得还真以为被御医署选中封了官。

    古往今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就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率。

    你看,不到两个时辰,西华门外站满穿各色衣裳的郎中,有身着锦袍锦帽的,有身着棉袍素服的,也有挽着裤脚、背着药篓的——想来是采药赶得急,连衣裳也顾不上换一身。

    这边空地上,一溜儿搭了三个凉棚,每个凉棚中坐有一位御医及两名助手。

    但凡来投贴的郎中,都得先在第一个凉棚登记姓名,籍贯,交待行医经历。再往第二个凉棚辨材识药,并答上御医的提问,就算通过了考核,便可往第三个凉棚。

    第三个凉棚中,除了有一位御医及两名助手外,还有数名患者。凡来此棚的郎中,需给患者看诊。当然,这些患者是否有疑难杂症,就得看被考核之人有无真材实学。若有幸诊出患者的病症,又能开出合适的方子,便可入选。

    这些投贴之人不乏有浑水摸鱼者,第一轮便刷了大半,第二轮又刷了大半,真正通过第三轮考核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一早便候在此的内侍,正等得不耐烦,见几人走来,交待了几句进宫该如何行走,如何见礼,便领着他们急匆匆地进了宫。

    蘅芜苑。

    这些江湖圣手进去出来,出来进去,反反复复,直至日落西山,仍无一人能说出所以然。

    消息送到紫宸殿,聂王君雷霆大怒:“想我堂堂大齐,竟无一人见过此症?”

    说着,抓起手边的茶盏欲砸来人。

    手已扬,盏未松,骤然听闻内殿传来呜咽之声。顿时,聂王君十数年不见表情的脸上布满沮丧,并不情愿却又不能不放下茶盏,挥了挥手让那人出去。

    内殿龙榻之上,明黄的龙帐半掩,面容憔悴的紫霜王后歪身其上,手执一方锦帕轻拭眼角。

    太子元辰跪在榻前,柔声劝慰道:“母后不必忧心,雪儿妹妹定会逢凶化吉的……”

    聂王君将元辰传来此处,又不允他进蘅芜苑。天知道,他有多么的痛苦。然而,他又不能不强压下心中的痛楚,来宽慰他的母亲。

    得知小苏晕迷不醒,紫霜王后几度昏厥。此番刚醒,见儿子在眼前稍觉宽慰。她拭了拭眼角,幽幽问道:“辰儿,你说凤梧宫真的养不住女孩儿吗?”

    闻言,元辰痛苦地合上双眸:“不会的!母后,一定不会的!”

    尽管口中说得坚定,元辰却自知眼下的他就如一个不会水的人失足落水,本能的欲望促使他想抓住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抓不住——他从未如此无助过。

    紫霜王后的第一个孩子,他的姐姐,刚临世便没了气息;数年之后,他的妹妹又在摇床中再未醒来,如今小苏……

    整整一天了,他不敢想象小苏此时是何模样,更不敢往下想。眼前浮现孟贵妃刻薄的嘴脸,元辰恨得额上青筋暴凸,这就是孟氏对凤梧宫的诅咒!

    “辰儿,辰儿……”紫霜王后没有听到儿子回应,不停地唤着。

    元辰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膝行往前凑得更近一些:“母后,辰儿在,辰儿在……”

    握上儿子的手,紫霜王后方舒了口气,又道:“也许当年母后就不该救雪儿……若不救,也少让她受些生离之苦!”

    良久,紫霜王后停住抽噎,极其悲伤道:“师妹,师姐终是负了你所托……呜呜……”

    “林王妃身重寒毒,雪儿尚能安然长大……那年跌下马,也无大碍,可见她皮实得很!今番,定然也会平安无事!”

    紫霜王后如此痛苦,元辰十分自责,但他心里的痛并不亚与紫霜王后,已经说不出更有份量的宽慰话。可他还是絮絮叨叨说着,也许,他劝慰母亲的同时,亦是劝他自己。

    可为何愈说愈觉心中的痛苦比之前更甚!

    他依旧跪着,凤眸之中隐隐有泪。

    聂王君坐在御案前,眼中布满血丝。

    小苏莫明昏迷,他吩咐不准走漏风声,尤其是要瞒住凤梧宫,可紫霜王后还是知道了。

    午时前后,紫霜王后心悸似的捂着胸口,由红鸾、红罗搀扶着进了紫宸殿,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仅唤了一声“师兄”便晕厥了过去。

    现在,小苏未醒,王后悲伤过度,他无法腾出手来查是谁往凤梧宫送的消息。

    国事家事,让他疲惫不堪。

    尹大监送来参汤,他一口饮了,问:“去南境的人,可上路了?”

    “宝亲王连行李都未收拾便出城了……南境将士若见了镇南王王令,知孟将军只是暂代守城,为了郡主,他们亦会死心踏地效忠大齐,效忠王君……”

    “唉……本君何尝想出此下策……只小苏这丫头……”他没有再往下说,转而问道,“各州府可有举荐?”

    “邻近的几个州府已有举荐的郎中赶来,其他州府想必明日会有消息……”尹大监低声道。

    一连三日,前后数十位医者相继进了蘅芜苑,观气色,听声息,问症状,摸脉象,之后皆是一般无二摇首叹息。

    是夜,聂王君终于松了口,允紫霜王后往蘅芜苑探视。

    宽大的透雕方榻之上,纱帐撩起,小苏置身其间,一袭锦衾紧裹她单薄的身子,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小脸上,精致的五官痛苦的扭曲着,可见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望着这样的小苏,紫霜王后悲伤地说不出话来,任由泪水滑落。聂王君怕她支撑不住,将她环在臂弯里,夫妻二人皆是沉默不语。

    良久,紫霜王后强忍着泪,问:“师兄,真就没有法子了吗?”那声音宛如鹃泣,让听者潸然泪下。

    “也许,这就是她的命……”

    话未落音,烛影一恍暗了下去,复又明亮。聂王君眼底漾起一抹嘲讽:瞧此情景,来人定是身手不凡——果然是等不及了!

    哼,本君面对千军万马,连眉头都不曾皱过,又怎会惧此小贼!

    夜风骤起,撞开半掩的窗叶,拂起他额前的发丝。那窗叶尚未大开,吱呀一声又被荡了回去;那发丝飞扬,遮蔽了如钩的鹰眸,但他没有动,如一尊雕塑似的。

    来人能躲过层层守卫行至此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那么,想要护住师妹与小苏,只有逼退此人,但他并没足够的把握!虽这样想,可他仍没有惊动怀中的妻子——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让她担忧。

    十成的内力集聚掌心,就待来人现身,充满算计的眸子警惕四下,冷冽的脸上泛起嗜血的快意。

    就在此时,几不可闻的脚步在珠帘外停了下来。

    他突然有些后悔,至少不该不让尹大监跟进来。电光火石之间,思绪百转,他决定先下手为强。环着妻子的手极轻极快地捏了下她的手臂,并在她耳边低唤了声“师妹”,同时迅速松开手,旋身,劈掌,一气呵成。

    听闻那一声“师妹”,紫霜王后心头一惊,尚未来得及询问,身子便因少了支撑而失去平衡倒了下去。倒底是有底子的人,将倒未倒之际,她支起身子,并在第一时间护住小苏。

    此刻在她心中,小苏就是她的一切!

    珠帘动时,聂王君眼前出现一名灰衣老者。老者须发皆白,精神铄奕却难掩一身风尘仆仆。

    “师父?!”

    他硬生生地收了掌,却因收得太急太陡,虎躯猛地一震,紧接着噬骨的麻木由掌心沿着胳膊蔓延至整个身子。

    他木然地立着,同样木然的还有他的表情。

    “你就是这般招呼为师的?”老者似有不满地瞪着聂王君。

    “师父……”柳紫霜迎了上去,红着眼眶唤道。

    “唔,唔……”

    老者盯着强自支撑的柳紫霜,良久吱唔着点了点头。他很难相信眼前这个极度虚弱的女子是他精心栽培的弟子之一,泛着精光的眼中难掩惋惜之色。

    “为师,先……瞧瞧这丫头……”说着,苍老而遒劲的指头搭上小苏的脉搏。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老者收手拈须,不知所思。

    “师父,小苏她……可还救得?”聂王君低声问道。

    柳紫霜不敢作声,就怕什么听到不好的结果。

    老者并没有理会二人,深思片刻,复又搭上小苏的脉搏。一室四人,竟然没有丁点儿动静,时间空间仿佛就此凝固。

    须臾,老者步出内室,径直往外间榻上坐定,端起小几上的凉茶,一口饮尽。

    柳紫霜忍痛将目光从小苏毫无血色的脸上挪开,紧跟着追了出来,万分期盼望着老者:“师父,雪儿她……”

    老者本欲训斥他二人几句,却见柳紫霜双目红肿,面容极其憔悴,又想到小苏之母林韵竹,转而放缓声音道:“为师一日不曾用饭,饿得慌!”

    聂王君讶异之余又觉情理之中,于是扬声吩咐:“上些吃食,要快!”

    香怜候在门外,一颗心始终不曾放下,闻声以为小苏醒了,抹着眼泪开始安排吃食。

    吃食送入厅中,众人又被赶了出去,谁也没有瞧见小苏郡主是否醒来?

    老者食了几块茶点,饮了一盏热茶,方徐徐说道:“数年前,为师在南境遇到韵竹,她虚弱得紧……”老者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悲伤,“寒毒侵入肺脾,为师亦是回天乏术……不想此女亦是如此!”

    “当年,小师妹即将临盆遭遇歹人偷袭,中了寒冰掌。紫霜渡了七成功力,方助小师妹产下雪儿。”顿了顿,聂王君望向老者,问出心疑惑,“小师妹内力不弱,为何……”

    “你们尚有不知。此女胎带了寒毒,韵竹一直渡修为给此女,直至决定去南境前,又将自身五成功力渡于此女。此女能顺利长成,亏得这些功力,如今亦是坏在此处……

    “她年少不懂引领之术,只一味地强行修习,故而始终与自身修为无法相融!”

    聂王君点了点头:“我替雪儿把过脉,她的脉象一时静如亡人,毫无脉息,一时又如万马奔腾,强劲异常。”

    老者道:“到此刻尚如此,可想这丫头遭了多少罪……”沉吟片刻,又道,“还有一事让为师觉得奇怪,明明这丫头体内的寒毒已被压制,她自身修为又弱,是如何引发寒毒的?

    “难道是食了极寒之物?”

    “师妹曾有交待,因而雪儿日常所食皆避过寒性食材。”柳紫霜面露自责之色,“都怨我……怨我没有照顾好雪儿……”

    老者略一思索,道:“罢了,为师还是将这丫头带回上清山……其他的事,你们自行了断!”

    “师父,这孩子虽非我所出,却胜似我所出……师父,可否就在此处……”柳紫霜说着,呜呜呜咽咽地又哭了起,哪里还有当年半分英飒的模样。

    老者直言道:“为师需运功替她压下这股内力,还得设法引领她自行调息……此处喧闹,还是去上清山的好……”

    “师父……”

    老者已然不耐烦,朝柳紫霜摆摆手:“勿要多言!若丫头醒来,仍愿回这牢笼,为师自不会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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