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子去意已决,无论柳紫霜如何哀求,他还是套了辆乌篷小车,连夜载着昏迷中的小苏离开了王城。

    这一路,小苏始终未醒,清虚子竟也不急。日出,他以清心丹喂之;日暮,将其扶起运功一个周天。待到上清山,小苏虽未醒,但清瘦的面颊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惨白,没有血色的唇也多了点点光泽。

    数月后的一个清晨,温暖的晨曦透过薄雾,透过敞开的木窗斜斜地落在屋内竹榻上,置身其上的小苏仿佛受不了那光,一双眉头紧锁。

    痛,全身痛得厉害。

    她仿佛自一场黑暗的梦魇中醒来,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浑身更是酸痛难忍!

    嘤咛着睁开眼眸,蝶翼似的眼睫翘起,露出一双极其清澈却又泛着痛楚的眸子,苍白的小脸上更是有悲伤、有恐惧,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光刺得她双眸火辣辣的,她吃力地抬起手臂挡在眼前,方觉好些。尔后,她准备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好缓解下肢体上的麻木。

    这时,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少女身着浅紫色布衫,素色勾花布裙,年纪看起来与小苏差不多大小,一头水亮亮的发丝挽成圆髻,用紫色布带扎着,鬓边斜簪着一小朵不知名的小花。她身形略高与小苏,眉眼含笑,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润。

    小苏心中纳罕,观其打扮并不像侍婢,那么她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苑中?

    小苏默不作声的打量着少女,然而少女并没有发觉她已醒来,她一如往常极其轻快地走至桌边将手中的木盆轻放桌上。

    木盆中盛了半盆热腾腾的山泉水,水面上漂浮着十数片丁香花瓣和一条雪白的棉巾。只见少女曲起如葱的指头捏住棉巾一角轻轻摆动了两下,顿时花香四溢。她浅笑着合上眼帘,微微扬起下巴迎上那裹挟着花香的腾腾热气,须臾,满足的轻叹着睁开眸子,捞起盆中的棉巾拧干,蹑手蹑脚地走至榻前。

    小苏在少女接近的那一瞬,本能的避过,忽闪一双美目警惕地望着她。

    少女吃了一惊,瞪着小苏道:“你……你醒了……”

    小苏没有作声,依旧望着少女,不是她不想作声,而是她喉中干涩不适几乎发不出声音。

    倒是少女,浅浅笑着迎上小苏的目光,并俯下身子柔声道:“道长说你过几日才会醒,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可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随后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我还是先告诉道长去……”

    她口中的道长是谁?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香怜又去哪儿了?

    小苏有一肚子话要问,不想少女不等她张口,已经没了踪迹。苦笑着放弃叫住少女的想法,她开始打量起屋内。

    屋内除一榻一桌凳和墙角的两只藤箱,并无多余之物。目光落及木桌,斑驳的桌面上一只大肚子陶罐插了几枝红的、黄的野花,野花花瓣上泛着点点晶莹,那是晨露的光泽。

    小苏长舒了口气,好似自那个黑暗的世界重新踏入人间,即便眼前不知是何处,即便简陋如斯,阳光、野花足以让她的心鲜活起来:看来这是那个女孩采的。

    不多时,那少女跟在一名清瘦矍铄的皂袍老者身后,又进了来。她腼腆地朝小苏笑了笑,便安静地立在老者身旁。

    老者在榻前驻足,和蔼地望着榻上的小苏,目中含泪:“好,好,醒来便好……”说着,搭上小苏的脉搏,片刻又道,“脉息比昨日平稳了些,看来勿需多少日子便可大愈!”

    说话间,瞧见小苏满目的疑惑与警惕,呵呵笑道:“丫头,我是你师尊,快叫声来听听!”

    “您……”

    多日昏迷,猛然张口,小苏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沉闷而又沙哑。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不敢相信似的又张了张嘴:“您……”这次,她的声音比上次好不了多少,却引得一阵疾咳。

    “玄参汤,快!”老者催促道。

    少女眼疾手快,已将半勺温汤送到小苏唇边。小苏忍住咳嗽,就着少女的手喝了大半盏,才觉稍稍好些。

    “您……是……师尊?”她并不认识老者,也没有见师尊,因而半信半疑地望着老者。

    “这还有假?!”老者声音洪亮,眼目中透着慈爱,“师尊我云游时看到府衙的告示,赶往王城一打听,得知是你昏迷不醒,便连夜从风隐处将你带于此。”

    直呼王君的名讳,是杀头的死罪,老者叫自然而然,小苏倒有几份信了,但她仍不动声色地望着老者。

    只听老者又道:“你若想念你姨母……待你大愈,师尊便送你回去……”

    说这话时,老者的神情就若宠溺孙辈的长者那般慈爱。

    “那,这儿……”

    “上清山。”老者拈须笑道,“你爹娘他们便在此处长大……风隐、紫霜可曾与你说起过?”

    “我……爹娘……”小苏望着老者,双目中晶莹闪烁。

    老者颔首之后,一声长叹,面上尽显惋惜之色,复杂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山峦,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说话。

    许久,道:“你在此安心养着,勿要顾念其他。”

    小苏倒是听王后姨母说过师尊,放下疑虑又觉老者亲切:“那……师尊……我得了何症,现下是好了吗?”

    老者摇首:“我只是助你暂时压制住体内两股相克的内力……至于病症……那是你胎带的寒毒,师尊也无能为力……还需你自己提升修为,方可大好!”

    “那,小苏何时能回去?”

    “回去,待在这儿有甚不好?!”老者气鼓鼓地瞪着小苏,不满之意毫不掩饰,“我老头子在这儿几十年了,这里山高天阔,比那个四方高墙围得牢笼子不知好了多少……罢了,待你能下床走动,让萧丫头领你四处看看,看看我上清山的好!”

    “没,没说不好……”

    小苏见老者微愠,转目望向他身后的少女。少女也正看向她,两人四目相对,不禁相视一笑。

    自此之后,两名少女或山间嬉戏,或泉边抚琴,或林中舞剑,无一刻不相伴。

    山中岁月静好,不觉间已过五载。

    小苏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尤其是那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似的。

    这一日,萧儿奉清虚子之命,下山采买。

    山中自有一对老夫妇,帮忙打理生活。本不需萧儿下山,不过两个女孩儿日渐长大,总有些物品不便让老夫妇代买。故而每隔一月,清虚子允准萧儿跟随老夫妇下山一趟。

    萧儿走后,小苏觉得无趣,便往林中寻觅小兽玩耍。

    五年来,清虚子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于小苏,何况她又得了母亲林韵竹的真传,早已将体内两股内力练化为一,虽余毒未清,但以她现在的修为,已无大碍。且她悟性极高,无论是武学修为,药毒兵阵,皆比她爹娘一般年纪时学得更为顺手。清虚子担心欲速则不达,故而并不拘着她日日练习。

    一入林,小苏便提了一口气,纵身跃上一株青松的枝桠。青松高耸入云,枝叶茂盛,将她纤秀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

    她时常在此处看见一只小鹿在树下撒欢,那小鹿长得憨头憨脑,尤其是它那对黑豆似的眸子,让人见了无法自拔。

    她打算捉了那鹿带回去养几日。

    顺势仰躺在苍劲的枝桠上,捏了捏袖中的迷药——那鹿跑得极快,那日,她追了一个山头还是让它逃了:今日可不能再让它逃了!

    她对迷药的药性还是十分满意的。昨晚,她将迷药偷偷放在丁老汉的饭食中,每日鸟鸣便起的丁老汉,硬是睡到了日上三竿,被他婆娘狠狠骂了一顿。

    小苏想到丁老汉吃鳖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

    不仅如此,她还用两倍的药量下在师尊的坐骑大青骡子的草料中,那样强悍的青骡当场就被蒙翻了。她揣摸着:大青骡子的体型是小鹿五倍之多,手上这药是下多少合适呢?下少了,她怕蒙不翻小鹿;下多了,又怕伤了它……

    树下,偶尔传来几声窸窣,不是虫蛇,便是野兔。她等得又饿又困,睡了过去。突然,林中刮起一阵劲风,这风夹杂着浓烈的腥膻气。

    小苏猛然惊醒,暗想不妙!果不多时,便听一阵山动,一只斑斓大虎自林深处跃了出来。

    小苏惊出了一身冷汗。在山上久了,她知道野兽与人互不侵犯,若非人主动攻击它们,或是它们实在饿得急了,它们是不会接近有人出现的地方。

    这山中不缺小兽,这虎怕不是饿急?小苏缓缓欠起身子,警惕地盯着猛虎。待它近了,她方看清猛虎拖着及地□□,乳汁和着血淋了一路。它满是涎水的嘴上衔着一头幼虎,喉中不住地发出呜呜之声。

    小苏又惊又怕,握着匕首的掌心又湿又滑。

    那虎十分警觉,似乎感受到危险,驻足立在空旷处,瞪着铜铃似的虎目盯着小苏栖身处,一动不动。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小苏后背尽湿,心中焦急:那虎既已发觉,若再僵持下去,自己必然会因一时不慎坠下而落入虎口。

    算了,先下手为强!下定决心,她自树上一跃而下,扬手将迷药全部散向母虎口鼻,再一个翻身,迅速滚至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之后。

    母虎没有倒地,也没有扑过来。她不敢松懈,握紧匕首,运力于腕,只要猛虎扑过来,她就将它一刀剖腹。

    握着匕首的手,颤抖得厉害,一双腿也开始不听使唤地哆嗦着。师尊,您老人家可发现,您亲亲的师孙不见了?转念又想:师尊常常一时兴起,便跑出去云游,哪一回不是十天半月才想起来山上还有一个师孙。罢了,罢了!此时,恐怕也指望不上那个老头子!

    心中又一声长叹,想我小苏都躲到上清山来了,还是逃不劫难!想来阎王爷三番两次都没有收走我的小命,这回估计是恼得很了,连个全尸也不打算给我留下!

    冷汗顺着面颊流下,滑过嘴角,滴落草地,发出一声细微的“扑籁”,吓得她连忙缩了缩脚。完了,完了,这一连串的动静,一定惊了那虎。握着匕首的手,依旧握着匕首,一双眼眸却是认命地合上了。

    倏地传来一声“扑通”,伴着一阵地动。小苏眼前一亮,连忙抹了把额上的汗珠,从岩石后探出半边脸,瞧见那虎歪倒在地。

    暗松了口气,她缓缓自岩石后走出来,小心而谨慎地走向母虎。母虎并未合眼,一双虎目瞪着小苏,口中仍有呜呜之声。

    小苏纳罕,用脚尖戳了戳母虎,母虎没有反应,凶狠的目光逐渐涣散,她放下心来看那幼虎。

    幼虎瘦弱,与只猫儿差不多大小,牙尚未长齐,正可怜巴巴地忽闪着眼目。

    小苏迎上那目光,心中不由得一软,蹲下身子抚摸着幼虎的小脑袋,幼虎也不惧,口中哼哼唧唧好似婴孩哭泣。

    小苏一向对这种又萌又弱的小东西没有抵抗力,几乎忘记它身边还有头凶狠的母虎。她托起幼虎,这才发现其腹上插着一根尖细的木刺,木刺深入虎腹被深褐色的血痂包裹着,看来幼虎受伤不轻。

    怜悯之心由然而生,她自怀中摸出金创药,又寻了两株生肌养息的草药,替幼虎拔了木棍,止了血,并脱下外袍替它包扎好,又安抚似的揉了揉它的小脑袋。那幼虎离了母亲,初时有些惧怕,此刻窝在小苏怀中亲昵地舔舐小苏掌心,逗得小苏咯咯笑个不停。

    母虎初见小苏抱走幼虎,喉中呜呜声不断,好似哀求,又见小苏拔了木刺,幼虎疼得嗷嗷直叫,母虎虎目赤红,喉中呜呜声更甚。待见小苏给幼虎止血上药,幼虎逐渐安稳,它亦安静了下来,冷眼看着小苏。

    待及小苏将幼虎放回它怀中,那母虎的目光顿时柔和下来。

    此情此景,小苏心头一热,泪水刹那间涌出眼眶。

    救了幼虎,又经历先前的惊吓,小苏无心再捉小鹿,便往上山的路去迎萧儿,没行多远,萧儿自山坳走了过来。她见是小苏,将一物塞入小苏手中,嘴角泛起一抹宠溺的笑。

    五年朝夕相伴,两人的感情尤胜亲姐妹。

    “甜糕!”小苏望着手中层层莲叶包裹,仍挡不住甜香扑鼻,欣喜道,“闻着味儿,我就晓得了。”

    小苏爱吃甜糕,喜欢看话本子。每次下山,带一两包甜糕和时新的话本子,几乎成了两人之间的默契。

    小苏一面与玉萧并肩走着,一面小口吃着甜糕。

    “今日的味儿有些一样,不是老孙头家的么?”

    “老孙头收摊了……我从别处买的……”萧儿吱吱唔唔地说完,扭首看向别处。

    “怎么会收摊呢,莫不是你去迟了……咦,你今日有些不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了?你莫要瞎说!”萧儿声音极小,随着说话双颊飞起两驼红云。

    小苏本随口一说,却不想看到一个别样的羞哒哒的萧儿。狡黠一笑,同时张开指头挠向萧儿:“快快召来,倒底瞒了我何事?”

    萧儿怕痒,身子早已软了下去,两人笑着扭成一团……玩闹得累了,双双张开了手脚,就这样四仰八叉地躺着,少了拘束,十分快意。

    不待小苏再问,萧儿便将上月下山,如何认识了一个叫小金的少年,小金又是如何在镇口等她,一一向小苏诉来。

    “他,喜欢你?”

    萧儿摇首。

    “你喜欢他?”

    萧儿沉默了好一会儿,嗔道:“呆呆笨笨的,谁会喜欢他!”说话间,眼眸中点点羞涩晕染开来。

    小苏暗笑,此刻,萧儿的表情与话本子中情窦初开的少女无异,想是喜欢了!

    天上的浮云时卷时舒,缓缓向前移动。

    小苏忽地想起:那个搂她入怀,在她额上轻吻的少年,宠溺地看着她时,嘴角含笑的样子,也如话本子上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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