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云淡。
长明殿,一树繁花之下,两名容颜绝世,风姿各异的青年男子对月浅酌。
石桌之上,琉璃樽盛放着琥珀色的液体泛着浓郁的酒香,然而其并非琼浆,也非御酿,是再普通不过的果子酿造而成。
菜也非罕见,油焖笋尖,清炒豌豆苗,是顶着晨露采摘,亲手而做,再用白瓷碟盛了;糖渍青梅是先前腌制好的,桂花米糕是秋日收集的桂花拌了米粉现蒸的。
这几样菜肴都不是难得之物,贵就贵在制作之人花的一番心思。
酒未过两巡,侍者又送上一只蜜汁仔鸡,仔鸡卧在焦香的莲叶上闪耀着诱人的光泽。金冠男子不待招呼,伸出白晳而修长的指头捏上丰盈的鸡腿,轻轻一扯,那鸡腿便分离开来,带下一大块皮焦肉嫩的鸡肉,肉汁淌了下来,汪在莲叶上,泛着亮晶晶的油光。
“大王兄这手艺,快赶上……父君宫中的……御厨了……”
金冠男子边啃着鸡腿,边含糊不清地赞叹。他英俊的侧脸轮廓完美的无可挑剔,剑眉之下,一双凤目清澈见底,不含任何杂质。
他大口大口地啃咬着鸡肉,没有一丝停歇的迹象,仿佛他手中的不仅仅是鸡腿,更是世上最美味的珍馐。
石桌另一侧,瘦削男子面容清峻,眸底隐隐可见一种难已描述的忧郁;其肌肤如玉,一袭白衣胜雪,通身又无时不流泻出温润淡雅的气质。
他静静地看着金冠男子,道:“此刻的太子……若非亲眼所见,轩实不敢相信。”
酒送至唇边,一口饮尽,他清峻的面上显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但丝毫不影响他的美,反而多了一种让人怜惜之感。
元轩善饮,但像今日这般豪饮,也不过寥寥数次。一次是得知小苏不见了那日,一次便是今日。他把玩着手中的空盏,意味深长地问:“轩若不说她喜欢……太子,还会如此失态吗?”
“失态?!”
金冠男子唇边漾起一抹嘲讽:“世人皆知太子为储,尊之敬之,又怎知其孤之寂之。辰倒想日日如此随心随性,可辰自三岁被册封起,还有哪日是自由之身……王兄不觉在长明殿,辰方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元辰这番话,说得倒是实情,可谁又曾想,即便尊贵如太子,也非事事遂愿。
元辰有时会想,若他只是个普通百姓,再有她相伴,简衣素食又何妨?
语毕,他也不看元轩,垂眸专注与手中的鸡腿,然而他那浓密纤长的睫毛再也无法遮蔽他眼底的痛楚。
元轩没有想到元辰会说出这番无可奈何的话,但他无从辩白,也不想辩白,其时,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良久,他方如梦醒,指着桌上还剩一半的仔鸡,道:“太子若是喜欢,一并吃了吧!她若在……恐怕你连只鸡脚都不一定能吃得到……”
元辰峻美的面上表情倏然凝固:“……大王兄又何苦来着……”
元轩理了理宽袖,随之轻叹一声,道:“轩实非有意,而是太子方才的模样……让轩一时恍惚,忆起往日她与元贞在此抢食的情形……
“五年了,你我已非昔日模样,元贞亦长成朝气蓬勃的少年,也不知她是何模样……想来,那古灵精怪的性子是不会变的。”
自责、悔恨、不甘瞬间布满元辰本就痛苦的脸,沉默了许久,才听他缓缓说道:“那天,辰就在紫宸殿,就在紫宸殿啊!”
执起酒盏,仰首饮下盏中的果子酿,布满痛楚的眼眸轻合:“辰几次三番想冲出紫宸殿,冲进蘅芜苑,就在那儿守着她……然而,母后几度晕厥,辰又如何能不顾……”
五年来,每当夜半惊醒,他总会想起,想起她那句‘我们这样像不像夫妻’。
那个傻丫头,她恐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夫妻。元辰苦笑,她那么的依恋他,可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去看她。
酒,是最好的良药,它可以麻木心中的痛!
一盏一盏送入喉中,元辰心中的痛楚没有减少半分,反而越烧越烈,烧得他双目腥红——他恨极了自己!
那一夜之后,再无人提起她,仿佛她从未来过齐王宫,仿佛那些年只是一场梦。其时,他宁愿那是一场梦,可这几年,蘅芜苑的一切,皆如她在时的模样。春天依然有花,夏天依然有果,就连那几个内侍宫婢,也还守在哪儿,好像是在等她回来。
可她在哪儿?
昂首星空,那璀璨的星子仿佛她明亮的眸子,他爱极了那双眸子,爱极了她!
呵呵,自己真傻,她在时,不敢想,不敢说,更不敢去找她;如今不在了,自己反而一趟又一趟潜入蘅芜苑……
痛苦的眼眸瞥过元轩,正巧元轩也望了过来,四目相对,两人皆是苦涩一笑。
若不是潜入蘅芜苑,怎么也不会遇到大王兄。元辰亲眼看到那名油盐不进的守门内侍,如何谄媚地打开苑门,迎接他的王兄。
可见,元轩与他们是何等熟络,那与她岂不是更加亲密……罢了,何苦再折磨自己,那不过是王兄帮她守着苑子罢了!
心中又是一阵苦笑。
借着饮酒的当口,斜眸瞥过气质出尘的元轩,元辰心中陡然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于是怪里怪气道:“这几年,大王兄酿酒的手艺越发精湛了?”
闻言,元轩手上一顿,须臾,他释然一笑:“轩不似太子公事繁忙……不过是闲得慌,找些事情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见他看穿似的淡然,元辰心中愈发不是滋味,索性赌气道:“是打发时间,还是睹物思人?”
元轩又是一怔,他知元辰因何咄咄逼人,却又不好点破:“太子这话倒像为兄初酿的酒,酸涩难已入口……”顿了顿,接着又道,“她苑子里结了许多果子,轩瞧着烂了着实可惜,反正闲着无事,便采了来酿成酒……若她哪一日回来,还可以尝上一尝!”
元轩放下了玉箸,极其真诚地望着元辰:“轩,与太子的心思何尝不一样,不都是盼着她安然归来?!”
瞬间,元辰的心被浓浓的悲伤所掩盖,凤目之中隐隐可见晶莹:“五年了……她,还会回来吗?”
一阵微风拂过,吹落了无数花瓣,洁白的花瓣如落雪般施施然落下。
元轩拾起一瓣落花,送至眼前凝视良久,忽的唇边漾起一抹浅笑:“只要一日未传来她离世的消息,她……便会有回来的一天!”
“回与不回,辰都得替她把这仇给了了!”
“你决定了?”
“决定了!”
假山上的清泉,昼夜不息地流泻而下,落入池中,漾起浅浅的波痕。波痕微微荡拂着山石,发出金属般的撞击声,在宁静的夜晚显得分外响亮。
“那……议亲的事?”
犹豫片刻,元轩缓缓地问出了口,那神情好似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又好似极其要紧的事。
闻言,那张峻美的面庞因痛苦和屈辱而扭曲着,修长的指头更是紧紧捏着玉盏,若不是在长明殿,那玉盏怕是早就被他捏得粉碎。
“本太子的亲事,还轮不到他们来置喙!”
“……可你终得娶妃,他们逼父君又逼得紧……”
元轩说得风轻云淡,句句却又戳中他的痛处。
元辰赤红的凤眸微湿:“明日,辰便请命北下,看他们能奈我何?!”
元轩望着决然离去的元辰,温和的眸子刹那间暗淡下去,他静静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一塑雕塑,周身弥漫着无法形容的落寞。
夜色渐深,掩去了满院的悲伤……
紫宸殿。
聂王君半支着身子歪靠在龙榻上,似睡非睡。他健硕的身上仅着了明黄的内袍,内袍的衣带未系,袍襟半掩,裸露出大片古铜色的胸膛。
“孟贵妃驾到……”
内侍尖细的声音传来,聂王君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一丝轻蔑:她倒是沉得住气,真不枉孟淮二十载的栽培!
同时,他又暗自庆幸,若孟豹亦如她,那他真不是孟氏一族的对手。
聂王君稍稍欠了欠身子,半眯着眼看着猎物似的看着孟贵妃款款走来,
今日,孟贵妃一头乌发高高挽起,鬓边斜簪了朵大红牡丹,光洁细腻的额上贴着时新的花钿,眉眼倒是依旧描得精致,入鬓的眉稍,桃花红的眼尾,春水荡漾的眼神,与那五彩织锦亦无法完全包裹的高耸的胸脯,无一不让人神魂颠倒。
她宛若从画中走来的魅,一身水绿色碧烟罗逶迤拖地,随着莲步轻移,只觉碧波荡漾,温香撩人。
见她走近,聂王君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
“璃儿见过王君!”
同样是请安,孟贵妃总能与众不同,这一身衬得身段凹凸有致的打扮不说,就这寥寥数语,亦说得柔中带媚,娇中带嗔,让人听得骨头都酥了。
“璃儿,来,过来坐!”
聂王君收起手中把玩的念珠,玩味似的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这个女人,总能恰到好处的展现她的风韵,若说一点不爱是假,若说爱……心中嘲讽的冷哼了声。
孟贵妃浅笑着温情款款地走至榻前,侧坐了半边身子,并娇声说道:“璃儿听闻王君为北方之事,烦恼的几日都不曾好好用膳,心疼得紧,想着亲手做了几道小菜,送来给王君解解乏!”
“好哇!”
聂王君坐直了身子,看着她翘起葱管似的指头,从婢女捧着的食盒中端出四样色泽诱人,摆盘精致的菜肴,尔后又拿出一壶女儿酿。
他耐人寻味的目光瞥过女儿酿,落在孟贵妃胸前的高耸:“珍馐美人,无一不让人垂涎三尺!”
孟贵妃媚眼如丝,咯咯笑道:“王君就会打趣璃儿!璃儿又非菜肴,怎好与它们相提并论?”
聂王君剑眉一挑,故作严肃道:“有何不可,不都是秀色可餐!”
“王君……”
一声娇唤,孟贵妃半掩着面风情灼灼地望着榻上的男人。她爱极了这个男人,这些年从不曾变过,但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爱她。
至少与柳紫霜比起来,是!
因而,她极其恨柳紫霜!
聂王君笑而不语,有力的大手揽上她的纤腰,臂上再一使力,方才还坐着的女人已在怀中:“啧啧,如今璃儿的风情更甚当年,只这一声就让本君酥掉了半边身子。”
孟贵妃娇笑着往后倒去,聂王君本就有意撩拔,顺势,大手覆上她的高耸:“璃儿一如当年,让本君爱不释手……”
孟贵妃也是好手段,嘤咛一声,藕节似的雪臂勾上聂王君的脖子,随即送上自己的香唇。
到了此刻,原始的冲动占居男人的身和心,滚烫的唇立刻覆上女人的唇,霸道地撬开檀口,吸吮,啃噬,只为更深层次的深入。
他与她之间,也只有此刻是相濡已沫。
很长一段时间,殿内,只闻女人的娇喘伴着男人沉重的呼息……
早在两人说话间,两名婢女悄声退了出去,并掩上了殿门。
尹大监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他吩咐小内侍送两名婢女往偏殿,自己靠着门框打起盹来,此情此景,旁人守着,他如何也不能放心的。
待他醒时,殿内已经静了下来。
他凑近了,隔着门缝张望了一会儿,确定聂王君没有唤他,又靠在门框打起盹儿来。
“王君……”
孟贵妃涂着豆蔻的指甲一下一下撩拨着聂王君宽厚的胸膛。
聂王君左手拥着她,右手意犹未尽似的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揉捏着。
“嗯?!”
“璃儿上次同您说的事……”
聂王君打了个长长地哈欠,问:“不知璃儿说的是哪一件?”
“王君——”
拖着长长尾音的话语,似娇如嗔:“璃儿就知道您说笑呢,太子议亲这样的大事,您怎会不记得?您就说嘛,晴儿如何,当不当得太子妃嘛?”
哼!现在就开始算计本君的儿子了。
聂王君心中万分恼火,面上仍旧波澜不惊,道:“孟府嫡女,家世、人品、样貌自然都是出挑的,只是长幼有序,王长子元轩尚未娶亲,要议也是先议元轩。”
“太子是国之储君,自然不能仅论长幼先后的——况且,若是王君与兄长结了亲家,兄长与父亲岂不是更加效忠王君?”
“贵妃这是要本君拿太子的亲事与你孟家谈买卖?!”
聂王君甩开伏在身上的女人,唬着脸坐了起来。他早就知道孟家打的小算盘,只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敢说得如此张狂。
“王君,璃儿也是……”
“太子,国之储君,他的亲事,岂是你一个小小的贵妃能左右?!”
孟贵妃俏脸上闪过一丝羞恨,卷缩着身子跪在榻上,呜咽道:“王君误会了,臣妾……”
聂王君面上仍是恨恨地:“本君爱重你,是因为你跟随本君多年,又是元慎的生母。但,你要是还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后宫不乏千娇百媚,而又年轻的女人!你,不要为了娘家千般算计,失了自己的恩宠!”
说着,他扯过内袍胡乱套上,也不顾光着身子的孟贵妃,扬声朝外喊道:“更衣,摆驾千禧殿!”
君王衣衫不整,一身戾气,突然出现,让尹大监一愣,本能地应了声“喏”。
果然是经过风浪的老人,仅一瞬,他恢复了镇定,轻而快地替聂王君理好衣裳,拥促着他步出了紫宸殿。
龙榻之上,孟贵妃浑身战栗:这时候去千禧殿,不过是羞辱我罢了。哼,今日,你这般不顾情面,我定然百倍、千倍的还在她们的身上!
“娘娘——”
红桃跪在榻前,小心翼翼的生怕触怒了主子,“奴婢侍候您更衣……”
她闭了眸子,任由红桃替她穿上用五彩丝绣着并蒂莲的肚兜,再套上碧烟罗的外袍……
“让他们都给本宫把嘴闭紧了!”忽地睁开眼眸,那眸中已然不见悲伤,只见阴狠。
红桃系着衣带的手顿了顿,尔后声音颤抖着道:“娘娘放心,绿仪姐姐在外照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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