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混账小子!”确实是如皇帝料想的那样,此时发觉颜易又一次悄摸着溜走了的颜盛平的的确确是气极。
天知道他听见府内的小厮撕心裂肺地到处鬼喊鬼叫着“夭寿了少爷又跑了!”是什么心情。恨不得追着那小子往死里锤,叫他知道老人家的厉害。
少爷又跑了!
爷又跑了!
又跑了!
跑了!
了!
他现在脑子里头全都是这句要命的话。这小子到底怎么跑出去的?他派了这么多人将他的院子守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怎么就还是能叫这个混小子给跑出去!
就这么严防死守还能叫这小子给溜了,他颜盛平不要面子的吗!
脑子抽抽的发疼,忍不住向身边跟着伺候了许多年的老伙计抱怨,“你说说,他怎么就这么爱往外跑?”颜盛平怒道,“这家里头是短了他吃还是短了他穿的?非要跑到外头瞎闹,也一点不管在这府里头孤苦无依老弱多病的爷爷!”他吹胡子瞪眼。
老管家看了眼被老侯爷拍得啪啪作响的桌子,心里头捻着老弱多病这词儿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犯着嘀咕,面上挂着附和的笑,对颜老侯爷说道,“到底是年轻人,爱去外头闯闯,见见世面,咱们想拦也是拦不住的。”
“总归少爷聪明,定然不会在外头出事,您啊也别太操心了。”末了真心实意地加上一句吹捧。
“也是,就那小子的精明劲儿,也不知道和谁学的。”颜老侯爷松开了拧巴着的眉头,像是想起什么,脸上显出洋洋的得意,自己嘟囔了几句,倒是想不起之前的气怒来了。
管家习惯了他这样反复的性子,也不觉奇怪,都说了人越上了年纪便越像个孩子,照他这么看,这句话是不错的。
颜盛平便是众顽童中脱颖而出的翘楚。
难得的好日头,阳光簌簌落下,一不留神便将满院子都笼在了一片灿灿中,映得花枝漫漫动人,因是寒秋,并不如何繁茂,但风姿不减。未修建的枝桠懒懒地伸展着,不显得杂乱,倒是也还有些野趣。
风掠过花丛带起阵阵清寒香气,亦将那不知何事倦睡在躺椅中的女子垂落在侧的衣袖吹得飘摇。
许是畏寒,女子在睡梦中也不自觉地将身子偎进绵软厚实的裘衣中,莹白光洁的脸庞与雪白的狐裘相衬,越发显出女子姿容的美好。一手仍然压着书的半页,另外半边便被风吹得唰啦地轻响个不停,叫这空荡的院子有了些人气儿。
“小姐……”白兰端着药,正要唤她,见四月已沉沉睡去,便立时噤了声。
她将手中刚煎好的汤药放置在了摇椅旁的石桌上,动作放得极轻,习武之人,有意要不叫人察觉算不上件难事。这些日子四月夜里总是睡得不大好,常会半夜里无端醒来,然后便失了睡意,这些天来人都憔悴了不少,白兰不免生出些担忧。
白兰看了眼四月,见她睡得安稳,想着她或许还要再多睡一会儿,便打算去屋子里头给她取来一层被子盖着。她向来畏寒,又身子弱,在外头这样让风吹着也不好。
四月是叫一阵苦药味熏醒的,她一动,那放在膝上已被翻了一大半的书便从身上滑落。
啪的一声砸到了地上,让她猛地清醒了过来。
揉了揉在脸侧压得久了的手,然后俯下身捡起掉落的书,顺手拍了拍上头的细灰。
瞥见桌上盛在碗里头的黑漆漆的汤汁,她考虑了片刻,随后,从从容容地端了起来。
……
白兰取了被子回来,却见原本在躺椅里头睡得香甜的人此时却又捧了书似是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她觑了眼不知何时变空了的碗和随着她的眼神忽而紧绷着肩膀的某人。
“又把药偷偷倒哪了?”她道,面上沉着不乱,她指了指空了的瓷碗。白底的碗,残留的药汁浅浅的一层附在碗底。
听她这话,四月僵了僵,“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四月无奈。
“这回是怎么看出来的?”她好奇道,睁大一双眼睛看向白兰。
“小姐……你的书拿倒了。”见四月一心想知道自己哪里出了破绽,白兰只能指了指她重新放回了膝盖上的书,“况且你一贯怕苦,什么时候有这样喝完药后还能从从容容看书的本事。哪回不是急匆匆地向我要蜜饯。”
“嗤。”不远处传来轻笑。
四月闻声也不回头,只是恹恹地眼看着白兰将空碗拿走头也不回地去另外盛新的。
“你多大了?还怕喝药?”颜易漫步走近,抱着手看她。好看的眼睛里溢出满满的不容错认的嘲笑。
“我么,恰恰好长了颜公子那么几岁。”她正色,绝口不接喝药的事,然后仿若无人地将书倒了回来,继续往下看。
他看了看她的耳垂,嗯,一点也没红。
这些日子里,他们的关系好了许多,若是抛开立场,他觉得他或许能和四月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并不是别人所说的那种贪慕荣华富贵的人,也并不像初时认识的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概是因为远离了京城中的人与事,她看上去畅快了许多,行事较从前而言,添了几分洒脱。像是从笼里放出的雀鸟,重获了所谓自由,虽然初时拘谨自束,但终究掩盖不了本性里的恣意,不经意间便要从细枝末节中流露出来。
“你的脸皮倒是厚得很。”他自顾自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从摆放的盘中随手捻起了一块小巧精致的糕点。
她斜睨着他这一连串行云流水毫不迟疑的动作,心想,比起脸皮,到底谁的厚些。
“就这么小气,我可是帮你在雁城安置了个好宅子。吃你这么点东西,还要和我计较。”他像是看懂了四月表情里的意思,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上残留的糕点碎末,边说道。
“颜公子自便。”
颜易看着她闷不做声不想理他的样子,生出了难得的趣味。
恰巧白兰重新端了药过来,他从白兰手里头截了那汤药,摆到了她眼前晃悠。
还是温热的药,热气在冰凉的空气中化作茫茫的白气,他隔着那缕缕白雾看她,一双狭长的凤眼含着不怀好意的笑,他向来直白,连此刻的坏心思也透露得明明白白地叫她一眼能看见。
见是他端了那苦药汤,她便只作没看到,假装看着书。
“莫不是还要我亲自喂你?”他见四月这副样子,挑了挑眉,秀丽的脸庞显出几分男子的英气与锐意,“其实也不是不行……”他正要摆出畅谈的架势。
她未待他将话说完,像是不耐他的纠缠磨人,飞快地从他手里夺过了碗,闷着头便往嘴里头灌。
颜易见她被苦得不自觉眯起来的眼睛,和大口吞咽时鼓起的腮帮。
更孩子气了。他想。
若非找人查过她,颜易也不会知道她竟比他大了好些岁数。她看上去实在不像,总叫人误以为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家,不是因为有意地装作天真烂漫的年轻,而是举止中无意表露的习惯使然。
“白兰。”她喝完后急促地唤道。
白兰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走上前递给她蜜饯。
颜易在一旁看着她渐渐舒缓下来的神情,懒懒散散的令人发笑,“你怎么怕苦怕成这样?”
“从前也不是这样怕苦的”她辩解着说道,“许是药喝多了,便越来越怕了。”
大概是尝到了甜味,叫她心情好了些,她复又慢悠悠躺在竹椅里,脚尖轻点着地面,然后略抬高,随着椅子轻晃着。
四月似乎是又犯了困,秀气地打了个哈欠,阳光将浓密的睫毛边缘染上点点光晕,眼睑缓缓垂落,宛如振翅的蝶倏尔停歇。
他的手指藏于袖中,指尖不自觉摩挲了两下。
这个季节,越往北走越是寒冷,随便哈一口气都冒着白雾。
不远处传来踏踏的马蹄声混合着许多人的脚步声,是一支军队。
凛冽寒风将高扬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靠近北地,越发的荒芜了起来,狂乱的风卷挟着黄沙刮在脸上,那种刺痛即便是习惯了恶劣环境的老兵也难免觉得有些不太好受。
领头的将军身姿挺拔,穿着银白盔甲,在赤红的阳光下闪烁着凛凛寒光,叫人不敢小视。他的面上沉着,没有让难耐的气候影响分毫。
“还有多远?”男人偏过头,露出俊朗的轮廓。
平日里温和的神情尽数消失不见,显出了难得的冷峻模样,这正是萧时景。
“两百里可达连威城。”一旁的副将模样的人答道。
男子颔首,随后不再言语,只朝着前方无边的荒漠遥遥望去,仿佛是在看那目不可及的遥远的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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