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湘南海岸旁,末班电车玻璃窗片紧闭,却仍能够听见大排量引擎撼动地面似的震响,那声音既像雷鸣、又像怒涛激浪,其中夹杂着阵阵令他忍不住质疑自己耳朵的清脆铃铛声。摩托车的声浪无论再如何高亢,也不可能发出那样的音色。被点燃了好奇心的引线,他穿过车厢来到另一侧窗前,向外看去——
猩红的车尾灯在昏黑公路上连成一片浮沉不定的赤色长河。
暴走族聚集的车道,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也是理所当然。做为底色的是黑与白:黑的薄羽织式宽袖飘逸特攻服,用银亮的白线在背后绣出黄道十二宫星宿,占据中央的却并非太阳,而是一只被荆棘刺穿胸膛的展翅的乌鸦,星宿□□下方的衣摆布料用白色写描绘着看不清内容的汉字。
他眯起眼才发现那种绣线的选择很不常见,刺绣带着镭射般的质感,在车灯的照耀中,那个队伍身上的刺绣居然在银白之外呈现出一层淡而朦胧的虹色反光,不同角度下的色彩变幻如水如雾般流转,使得整个车队仿佛被斑斓缈然的烟霞所笼罩一般,在黑夜里绽放开曙光的颜色。
随即他将视线投向车队的最前方。一骑当先的为首者突然松开车把,以振翅飞翔一般的姿态扬起手臂,两侧滑落的宽袖下方各坠着一枚沉甸甸的铃铛。夜里海风狂乱,那个人身姿纤细的侧影却始终脊背笔直,挺拔端正。纯白的长发,鸦羽似的深黑挑染,左耳悬挂的猩红蝴蝶耳坠,与次位者扛起的红黑色队旗呼应。黑与白与红的线条被拉扯到极致。直到怠速行驶使缩短了与身后大部队的距离,那名首领才重新给油提速,俯身向前冲刺。
窗外闷雷般的引擎轰鸣与铃声交织,载着晚归学生的电车驶向前面的交叉路口。在终点站的停车场,三谷将和手工艺部的前辈们一起下车,准备换乘大巴返回东京。即将驶入隧道的前一秒,那被风吹得卷起的队旗终于向着电车这边展开,于是他看见了最上端张扬的哥特体英文字母——
「corvusknights」
横滨鸦骑士
神奈川联合-总会
道路分岔开为不再并行的两头,他的双眼中却仿佛依然残留着染血乌鸦的影像,车队在极速下一路狂驰向黎明,宛如燃烧的银河。
···
因为想绕路先去邮局寄信,你没有和柴家姐弟一同出发,而是约好在涩谷集合,找到目的地时,柚叶和八戒已经占好了座位。
12月30日,大晦日的前一天。打工的小店已经闭店歇业,因此你们决定来到这家最近在中学生之间流行的咖啡书吧学习。
自从松野千冬在柚叶面前说漏嘴新年后有暴走族集团开战的可能之后,她就一直在找机会催促八戒尽快完成假期作业,为此今天还特意叫来了三谷监督。
“——就是说啊,又不是明天就要交,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吧!柚叶好啰嗦。”
背对着你,柴八戒把下巴抵在桌子上,万分嫌恶地把教材推远:“我还想看下午的电视剧重播,真是的。”
对面的三谷拿草稿纸卷成筒形,毫不客气敲了敲他的头:“你上次就是说了同样的话,总想拖到最后一刻再着急,结果没做完作业,所以这招已经不好使了。快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小隆别敲了啦我要被你敲笨了。”
声音变得像玩具被抢走塞进洗衣机的小狗,柴八戒闷闷不乐。
“啊—、深名前辈。下午好。”
听到三谷的问候,在八戒旁边看着手机当甩手掌柜的柚叶转过头。
“紫苑!来得好快啊,感冒没事了?”
“谢谢你关心,已经完全恢复了……下午好,三谷君。”
虽然只是稍微吹了下冷风就发展到感冒发烧的程度,但吃过药又好好睡过一觉以后,你也非常迅速地病好了。
“那真是太好了,话说,”她用敬畏的目光将你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一番说道,“今天特意打扮过了啊,遇到什么好事了?”
即使打工日也是素颜派的你今天难得画了淡妆,素白的睫羽旁轻扫开一层薄薄的淡粉色,眼线尾梢翘起,垂眼时透着仿佛含羞般的神态。
“晚上有约会。其实,我还有点担心这样会不会太敷衍呢。”
你向八戒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指尖轻拂过柚叶的肩膀,绕过方桌走向她对面、三谷隆身边的空位,摘下细链斜挎背包。
深灰色大衣下是长度过膝的纯黑罩裙,朴素得令人联想到修女的制服,白色长衬裙的圆领翻出,点缀着细细的丝带,又在裙摆下方露出一截繁复层叠的荷叶边,才减去几分肃穆的气质,使整体变得淡雅轻盈起来。长发低挽成温婉复古的发髻,露出正小幅度摇晃着的银杏叶耳坠——收紧的袖口处,两枚银色袖扣也是同样的叶片形,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经过精心搭配。
“我觉得完全不会哦?很漂亮,而且是对方应该流着眼泪感动那种程度。三谷你说呢?这方面你才是专家。”
三谷隆从瞬间的恍神中恢复。黑与白的强烈对比或许就是有着特别的魔力,衬得你愈发有种柔弱天真的气质,与他一年前惊鸿一瞥的那个身影判若两人,让他不禁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啊……嗯,深名学姐,你说的约会,只要不是去参加鸡尾酒会之类的场合的话,这样就已经足够郑重了。”
“小隆都看呆咯——”
柴八戒直直盯着三谷的方向,目光丝毫没有向你这一侧的桌子倾斜半分,这才完全没带死机地大方取笑道。
“笨蛋,才不是那样的啊。”
“不,只是普通的晚饭而已,你们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在三谷感觉尴尬之前结束了话题。还好没有穿和服出来,虽然当时只是想着和服不方便喝酒,现在看来,如果穿了那套对于武臣哥来说未免太沉重了。
——昨天晚上,千咒和若狭走后,你终于给明司武臣打了电话,最后约好今天出来见面一起吃晚饭。
上一次见到他已是约半年以前,那个时候,在十文字的葬礼上,你想来是一副憔悴颓废的模样,所以下午出门前想着一定要好好打扮一番,才能挽回一些印象分数。尽管最近另有了一个更在意的对象,但是,只要明司武臣的长相与气质跟几年前变化不大,你也还是会继续对他动心的。即使那达不到恋爱的程度,却依然想从他身上得到一些回应,何况,现在你还处于自由的单身状态。
“是哪一个?无名氏君、还是那天的邮件君?”
在教堂没能问到名字的大寿、和那天在店里闲聊时刚好发来邮件的武臣,这两人的事情你都和柚叶说起过,不过,这样隐蔽的表达方式,在没有泄露秘密的同时,也未免过分可爱了。
话题的中心从三谷隆身上彻底转移。面对柚叶压低嗓音的询问,你用同样的表达方式回答道:“是邮件。”
“那是什么意思?像暗号一样。”
“是八戒不可以听的内容,”姐姐大人抬起一只手把他的脸挡住,面对你时又秒切换回兴奋中有些害羞的神态:“我超好奇——等你回来以后,我能问吗?”
“当然,只要柚叶想知道,我会说的。”
服务员小姐把你在吧台点的饮料送到座位后,你才站起身准备向图书区走去。这时候,三谷却出乎意料地叫住了你。
“深名前辈,”总是冷静稳重的少年的脸上,此时罕见地掠过一丝紧张神色,“可以单独和你说句话吗。”
你仔细观察他的眼睛,意识到那种紧张无关恋情,所以开玩笑地答道:“表白的话就不可以。”
“……不是表白还真是对不起啊!”
连弹舌的语癖都出现了,你抬手掩了掩忍不住加深的笑意,走向第一排书柜:
“我正要去挑本书看,三谷君一起吧。”
背后。
“可恶啊三谷居然敢偷跑!可恶——!”
柚叶的脸上,方才还维持着欢欣雀跃的表情垮下来,她对着三谷的背影发出一声冷哼。
“明明只是一个和尚头!”
柴八戒根本不理解姐姐那妒忌心涨满的怒火缘何而来,他摸了摸自己和小隆同款的发型,委屈地撇了下嘴角。
“什么叫‘偷跑’?你们今天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望着自家弟弟在这方面单纯得几乎懵懂、可以说是缺了根弦的困惑面孔,柚叶不禁长长地叹气,像被抽调骨头一样没精神地瘫倒后仰靠在椅背上。
“……唉。”
“没什么,忘了吧。”
“八戒听不懂就算了。”
“……”
就是因为柚叶这么模糊不清的态度、所以他不得不更加在意了!然而在他反驳之前,柚叶却抢先开口说道:“昨天下午的时候,大哥回家了一趟。他好像心情不错,还说新年这些天都不回来住,”
“……这样的话,你明天去东万的集会,他应该也不会说什么了。”
···
书吧不临街的一侧墙壁边,虽说稀疏的几排木架不能完全挡住你们的身影,但这个距离下谈话的内容却也不会人听见。你双手交叠搭在腹前,主动问道:
“那么,三谷君想和我说什么呢?”
架子上,充当装饰品的复古马灯投来黯淡舒适的光线,照亮了这个角落。灯光下,似乎连发丝卷曲的角度都经过精心修饰,发髻像装点在玻璃瓶里的华美花束,与他记忆里那风中狂乱张扬的黑白挑染迥然相异。
于是,原本笃定的结论到嘴边打转,变成了迂回试探:“深名前辈,那个,我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
“呃——呃,请问你、有没有和你长得很像的兄弟?”
“没有哦,我是独生女。”
三谷难得露出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想说的究竟是多重要的事情呢?你决定不兜圈子,遂干脆利落地做出了回答。
“啊,这样……”
犹如战场上被斩断最后一条退路的士兵,三谷深吸一口气,终于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他那副格外难以启齿的表情,让你用探究的视线紧紧追逐着他的双眼:
“抱歉,刚刚我提了个奇怪的问题吧。实际上,有一句话,我一直想亲口对你……不,是对‘某个人’说出来。特意单独找你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哪怕是我犯傻认错了对象,可以请深名前辈稍微听我倾诉一下吗?我想说的,是关于一年前在横滨成立的暴走族鸦骑士(corvusknights)。”
“那是去年秋天的时候,……”
——中学一年级。手工艺部秋游活动,去神奈川县参观美术馆回程的路上远远望见了鸦骑士的车队。返回东京后,他便开始向认识的不良们打听,原来那是大约在〇三年初组建的暴走队,特征是成员会随身佩戴作为信物的铃铛。
然而,“铃声响起时乌鸦收割生命”,鸦骑士是名声凶恶的武斗派,不到半年就横扫当地的其他队伍成为横滨最强组织,还让周边地区的其他队伍相继低头,组成了鸦骑士为首、总规模超过五百人的神奈川联合。
首领纳络珈(naraka),这以梵文的“奈落”为名号的男人,本名不详、年龄不详、似乎早已被开除因此也没有所属的学校,就像城市这座丛林中游荡的乌鸦一样,异常神秘。除了座驾是bandit400这一确定情报外,围绕在他身边的全部是诸如“炸·鸡·命”、“对年上系懒散大姐姐没有抵抗力”、“鸦骑士队名没有首字母缩写是因为ck听上去很像高仿”、“即使身上挂满铃铛也能无声无息地行动”、“喜欢高杉晋作和《湘南〇爱组》所以特攻服两臂的文字分别是‘三千鸦杀’和‘暴走天使’”这一类犹如街头采访废稿一般毫无用处的传闻。
‘感觉是个非常绚丽的队伍。’他对key这样说了,后者则回答道,‘连我们当中最有品味的三谷都这么觉得,我也想去见呢。’于是东京万会开始筹备向西南进攻。也就是在那个阶段,他们在目黑区遇到了败给阿饼的“双恶”首领河田双子,他们自从听说纳络珈打赢了阿饼后,就跃跃欲试想组建更强的队伍再次前去挑战。于是两边一拍即合,河田双子加入东京万会四番队,补上了一虎入狱后的战力空缺。
然后,就在扩充队伍的过程中,二〇〇三年的十月,南边突然传来了纳络珈隐退、十文字继任二代目的消息。
从那一刻起,他感到了一阵明明“仅此而已”、却又异常漫长难以排解的遗憾。
那仓促的一瞥甚至算不上憧憬的程度。只是头脑简单地产生了“那很美”的感受。不知为何最前方骑士的身影就仿佛烙印在瞳孔深处一般,美丽的印象残留下来,即使时间过去一年,每当他与自己的爱车在开阔的公路上疾驰,那画面仍然不时就会在心口回荡。
“……我原本以为,暴走就是意气,暴力,叛逆,自由那一类怎么说都有点‘纯硬派’感的事物,和我所向往的另一种世界无关。但是,那一天遇到的纳络珈君的队伍,却像纵火的晨曦一样辉煌美丽,对我来说,那次相遇是打破了我对‘美’的片面印象的启蒙体验。”
三谷用微带羞赧的语气诉说着。
“不知为何,今年在东京第一次见到深名前辈的时候,我的直觉就不停地告诉我‘一定是这个人’了。说实话,起初连我自己也不敢确信,直到前两天去横滨演唱会的时候,我在三枝前辈那里看到了初代干部的合影,”
实话说第一眼他也险些被骗过去,以为自己当真头脑发昏认错了人。照片里的“纳络珈”面孔轮廓显然比他认识的你要深邃英朗许多。然而细细分辨下,多亏了自己常常浏览时尚杂志的积累,他还是发现了纳络珈脸上略显中性的少年感是由眉形、发型、唇色,等等化妆技巧(以及增高鞋垫)共同构成的视觉效果。而他也会想起了日常见到的你,似乎利用同样的手法,在有意地把自己往温柔无害的方向上妆扮。
“……所以才终于鼓起勇气。”
果然如此啊。两天前听说他们碰上小翔的乐队,那时你就猜到总有一天要变成这样。而真正暴露的这一刻,或许因为对面的人是三谷,他是绝不会拿你秘密去到处乱嚷的可靠存在,你反而感到甩脱重负般的轻松。更何况,他口中称呼的两个名字,无论是已经不在此处的“纳络珈”、还是“深名前辈”,归根到底都只是由他内心深处产生的美学的载体。你清醒地明白那份情绪不是献给你的,如果一定要限定一个相方的话,不如说是给他在一年前留下刻印的那一瞬的幻影吧。
“那样的纳络珈君,是我仰慕的对象——”
最后,伴随着倾诉告一段落,三谷却露出了微微落寞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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