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回荡。
与经理确认过新年安排没有问题后,他离开了夜愈深气氛愈热烈的地下俱乐部,穿过走廊,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响声逐渐从背景的喧哗里脱离。推开消防通道旁一扇不引人注目的隐蔽铁门,昏暗的房间里传出酒精混着消毒水的古怪气味。
明司武臣下意识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等双眼适应走廊照明洒入室内的暗度,他看见地板上坐着一个背对出口的深色人影,和他身边散落的易拉罐与药水瓶。
那个人抬起一条胳膊,正用另一只手转动绷带卷来固定纱布。
“哟,被修理得好惨啊,”武臣背靠门框,他咬着香烟低头微微凑向打火机,略有些含混地发问,“怎么回事,你上次说的爱美爱主团建来揍你吗?半间。”
半间修二动作一顿,随意给绷带打了个结,便头也不回朝身后伸手:
“打火机借我用用……最近,爱美爱主的人全都忙着内讧,哪有功夫来。我很无聊,所以到网络聊天室问了问。”
“……”
精巧的银色打火机在空中划过抛物线精准落入“罪”的掌中,武臣嘴角抽动:“问什么?要不要线下打架?然后人家把你当成电信诈骗报警了?”
“这么想就太落伍了,你看,”
钢轮摩擦,一团淡黄色火焰从顶端吐出,半间修二嘴里叼着烟转过脑袋,在火光映照下挨个展示他脸上的几道青紫伤痕,半是亢奋半是埋怨地语气荡漾:“多亏网络交友,我今晚过得超刺激哦。”
难道真的是自己已经跟不上年轻人的世界了吗,武臣不禁迅速回忆着今晚与你的交谈——不,怎么看都是半间修二的脑回路自带出厂问题。
“被打成这样还高兴吗?你真奇怪。”
“才不是高兴啊,那家伙动起手来净是阴招,一点也不痛快……”
遮挡视线的烟雾渐渐在房间里弥漫,武臣半阂起眼,心想这才符合不良奉行的“硬派”作风,就算半间总做出扭曲的表达,也循着不示弱,不低头,不能被小瞧的逻辑。而你在他说出“万一被黑龙盯上可能会很危险”后,却毫无抵触地表示绝对不会逞强,有麻烦一定会寻求帮助——看来的确是决意引退了,已经学会了不属于不良的明哲保身,可是,除了感到放心之外,你如此适应良好反倒让他心情复杂。
明明那时候你的“鸦骑士”才刚刚站上神奈川的,为什么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为什么不留恋最高处的风景,为什么理所当然地回归了普通的轨迹,轻易接受了另一种毫无关系的生活方式?
尽管最想得到的答案其实并非来自于你,可是见过你后,那些曾被抛弃在时光深处未能向友人坦白的疑惑终于在几年的积郁之后快要崩溃决堤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自我约束,才没有冲动地对你说出这一切想法。
“——不过,他们两个倒是很会找乐子,让我有点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收回飘远的思绪,武臣耸耸肩,说道:“你这么说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是好事,还能赚点外快。”
“啊?”狐疑的目光落在半间头顶,“说说看。”
“今天来找我的那个网友,因为名字太中性在网上被人误认成女孩了,他们就打算将错就错假装jk勾引脑子不好使的大叔上钩,把人约到线下见面,然后拍下照片勒索,运气好的话,没准还不止一笔进账。”
半间说着打开手机登陆聊天室,这个当口只有他一个人在线,聊天窗口一片黑色背景不见消息气泡,除了「锤x2」的头像之外,成员列表栏的其他图标都默默灰暗着。“就是这个叫做「逆位13」的倒霉鬼。”
“还以为你要做什么……不就是另类仙人跳吗,”不惯用聊天室功能的武臣自然不知道那是你的账号,他眯起眼看向那乌鸦的头像,并未在意地很快便移开了目光,“随便你吧,就是别太过火了哦,万一进了局子我可没办法出面保你。”
“知道知道,”半间修二满不在乎挥挥手,他喝空身旁最后一听饮料,把空掉的啤酒罐径直扔向角落里的垃圾桶。易拉罐穿越房间的对角线,准确无误地落入半满的桶内。
烟雾缭绕之间,狭小的室内隐约泛起一股空荡荡的寂静。半间颇兴味索然地开口:
“我说啊,大叔,”
武臣立刻反驳:“喂喂,我还没有那么老。”
半间哼地笑了一声,没有正面回应这个话题,兀自说:“你当初到底为什么同意我住在这里,还让我工作?”
“不是说过的吗?雇你比另找保安看场子便宜多了,而且反正你也很闲。”
一人席地而坐,目光涣散地仰头活动着脖子,另一人站在门边,观察着自己夹烟的手指,视线没有交汇,过了一会儿,半间用棒读似的枯燥声调问道:
“那真正的理由呢?”
“谁知道?”
随口做出轻巧回应的同时,武臣默默按下心里萦回反复的另一句应答。
‘因为阿真就会这么做吧……’
···
间幕。
两年前。二〇〇二年12月30日,横滨。
“要来啰——”
神社正殿外,随着一声吆喝,神官手持木桶齐齐将冷水泼上两名少年的后背,水珠沨沨簌簌从皮肤表面滚落。
“啊啊——啊啊啊啊!”
户外气温只有零上2度,山泉水浇上身体的体感温度甚至更冷,祈福试炼中的鹤蝶与十文字同时发出惨叫。
每一年,日本各地的一部分神社都会在大晦日举行以冷水冲洗全身来祛除灾祸,净化污秽的活动,然而参与者寥寥,直到今年神官靠发优惠券才吸引来鹤蝶和十文字,时间也只好迁就他们挪到了大晦日的前一天。
“冻死!果然只有火炉边暖和!”伊佐那的保暖卫衣与牛仔裤一丝不苟,外面披着厚实的冬季羽织,手里还捧着热气腾腾的绿茶,对台阶下的两人发出一声声幸灾乐祸的嘲笑。
“阿嚏!!!”x2
你的装扮则与他完全相反,里面是白衣绯袴的巫女服,长发绑成高马尾垂到背后,肩膀上却搭着一件尺寸稍大的皮夹克。面前小煤炉上开水壶咕噜噜冒着热气,你边用长筷拨弄炉边的烤橘子,边朝那边劝道,“别逞强喔,放弃也没关系!”
鹤蝶咬牙声音颤抖地高喊:“紫苑小姐,我还可以坚持!”
十文字也表情紧绷:“这才刚开始呢!”
随后,他们便紧闭双眼一言不发,仿佛想通过禅定的方式抵御寒冷一般。伊佐那笑得更大声了。
“小心脑袋被冻傻咯,”他不住摇头,举起茶水与你轻轻碰杯,“听说你终于有摩托车了,明天跟我一起去富士山吗?”
“才不去啊,那是黑龙的集会,我又不是成员。”
伊佐那脸上的笑意并未散去,他望着烧得发红的炭火,嗓音十分飘忽,好似自梦中传来一般:
“黑龙是大哥传给我的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希望阿紫也能加入。”
“驳·回。”你不假思索地拒绝,提起水壶给他半空的杯中蓄满,“我最讨厌的就是家族企业,小黑明明知道的。”
“听说参加团体活动能治失眠哦。”
“这是听谁说的?居然敢把你当成傻瓜来骗,我要狠狠教训他。”
“除了惹我生气之外,你偶尔也做点别的事吧?”
你不理会他的撒娇,用长筷夹起炉边那些已经烘烤得发黑的橘子放到一旁降温,炉火上蒸发逃逸的柑橘香气使人精神一振。伊佐那倾身挑出一只橘子,拇指戳进橘皮表面,长长的耳坠在肩膀上方晃荡。
“不要拿橘子撒气……汁水溅出来了,好恶心。”说着,你从他掌心取走了剥好的果肉。
他丢开橘皮,随意舔了舔指尖,便不客气地擒住你的手腕,把已经快送到嘴边的果实掰回自己这边,张口却还是软绵绵的温柔语气:
“要吃之前至少说一句‘谢谢’来听。”
“什么嘛,这不是小黑献给我的祭品吗?”
“行啊,如果你立刻入土为安就给你吃。”
仿佛肉眼可见的电波信号在半空中完美错开,各自驶入毫不相关的方向,伊佐那用玩闹的笑颜说出了威胁之语。微弱的暗红炭火为他的瞳孔镀上一层暖色的波澜,映出你把肩上的夹克外套甩开,扬起巫女服雪白长袖的身影:
“是奉给神的祭品,不是贡品啦。这里可是神社,怎么看我都是神明大人吧?”
“该说怎么看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区区巫女而已。”
“居然说‘区区’……!”埋怨着,你举起一条手臂,如舞台上抒叹的歌者一般煞有介事地摇头朗声道:“小黑的想象力太贫乏了,现在在你眼前的本人,乃是此间的神明唷~!只要凡人伊佐那付出等价的祭祀礼仪,神明大人就会赐予你永恒的护佑~”
黑川伊佐那坚持着他那绝对不当吐槽役的高自尊心,只好忍痛放弃争辩‘为什么我就是凡人伊佐那啊’,额前挤出一个巨大的井字:
“什么祭祀?”
十米外的台阶下,又一轮泼水开始进行,液体飞溅的响动、参与者的大叫、神官们念念有词的祈祷响彻深夜的山林,使得你的声音未能穿透身边被暖意笼罩的一方空间:
“搬去东京以后,要答应我不碰那些奇怪的药。”
“……”
“小黑想把黑龙打造怎么样的队伍都无所谓,让手下做什么也随你开心,但连自己都陷进去绝对不行。”
“……”
短暂的沉默过后,伊佐那低头,缓缓将脸凑近你端着橘子的掌心。那动作简直迟缓得过分,好似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嘴唇慢条斯理地张开,牙齿衔起果肉,咬破而溢出的几滴汁水,被口腔散发的热气包裹着,手心变得滚烫。
鼻息轻飘飘地爱抚手腕,他的拇指找到了点缀着皮肤的青紫色静脉,沿着那几条纤细的支络反复摩挲。咀嚼的动作很快,脸颊鼓起,随后便是利落的吞咽,下颔与脖颈连接的地方,柔软的皮肤依偎着你的指尖。
“只对我这么严格,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说话时震动的喉结尽情宣泄存在感。伊佐那伸出舌头,卷走了橘子滴落的汁液,他若无其事地抛出质问,淹没在木炭噼啪燃烧的动静里,成为被你握在手心的秘密。
最后,被舔舐而格外敏感起来的神经末梢,清楚感受到了嘴唇轻轻擦过的触感。潮湿温软的唇瓣挠绻掌纹,像是要把自己的气味烙印到你的生命线之中。
‘这不是完全没起到清洁效果吗……’目光向炉边幸存的几颗橘子游移,你口中说道:
“简单来说就是精神遭到污染的话,灵魂的口味也会变得难以下咽。所以至少也要在见我之前戒掉。”
伊佐那抬起头重新坐好,他的脸上挂着清爽的笑容,不见丝毫异常:“以灵魂为食是恶魔系设定喔,阿紫已经跟巫女不沾边了。”
“好烦,都说了今天我是神明大人啊!”
你忿忿地挣开他的桎梏,指向地上快要彻底凉掉的几颗橘子:“凡人伊佐那,快点剥橘子给我!”
——已经中二毕业的黑川伊佐那,在十五岁这年,早就不再提起小时候那个天竺国王的角色,但美少女永远没有年龄包袱,支使他做这做那也理直气壮。
“是、是,请吃橘子,”伊佐那态度干脆得像要给你的年龄减去十岁似的,几秒就剥好果肉双手托举地呈给你,他问:“要我答应也可以,我的承诺在阿紫……好吧,在神明阿紫这里能交换到什么庇佑服务?”
“嗯……嗯……”
咀嚼着果肉,你托腮做沉吟状。
“过完明天,就到了二〇〇三年。如果小黑在这一年里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只要打个电话对我说‘阿紫大人救救我’,无论多棘手的灾难,我也一定会帮你。”
“不就是小学生的‘按摩券’、‘吵架和好券’换了种说法吗……我亏大了,喂,快把橘子吐出来还我。”
“早就吃掉了啦!略——”
负责随时从山上的泉眼里接满水桶的见习神官返回原地,于是又一轮泼水即将开始。伊佐那掐住你的脸颊迫使嘴巴呈o型张开,阴恻恻地做出威胁:“给我把年限改成‘永久有效’,不然我来教你怎么吐。”
你顺手揪住他前额单独垂下的那一缕刘海,在食指上牢牢绕了几圈,针锋相对:“人质(头发)在我手里,你不换一种更委婉的说法吗?”
“哗啦——”
冷水飞溅,哀号随之而起。炉子上的水壶呼呼喷出热雾,夜色渐浓,掩去了你与伊佐那扭打起来的身影。
···
二〇〇五年1月1日。
“嗡——”
手机在枕边一震。你迅速睁眼摁灭了新邮件提醒,转过头,身旁柚叶的睡脸安谧平和,完全没有被震动声吵醒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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