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扬州曹府。
曹景桁正襟危坐在书房的楠木圈椅上,一双眼睛黑沉明亮,手里攥着封书信。
“这些事,为何现在才说出来?倘若耽误大事,你要怎么负责?”
严厉的训斥声响在耳畔,他低散了视线,而后汇聚中气,带着少年担当的果敢,说道:“祖父,我已经能为曹家做事了。”
曹承宁叹出一口长气,犀利眸子中的明亮厉色淡去,覆上了一层带灰的浑浊苍老。
“你说这些事都是晞儿主导?是她要你查暗探?也是她命你找到那个陈沁的?”曹承宁再三确认。
“是,晞儿上次来扬州,就是为了这个,陈沁原本不招,是她当着我的面审的陈沁,陈沁扛不住,什么都说了,现在晞儿让元府的人看着他的相好,都尉府的密信全都由她亲自过眼。”曹景桁老老实实地交待。
曹承宁思索半晌,才又欣赏又无奈地点点头说:“你们两兄妹啊,真能瞒天过海。”
“祖父,那扩廓将军那边?”
“你去安排,要用什么人就去调,要办什么事也由你全权布置,西戎那一片地盘历来主要靠军队主政,扩廓是世袭将军,家族势力根深蒂固,你要好生维护同他的交情。”
“多谢祖父,我这就开始着手,还有,晞儿派来跟我去西北的人,这次也帮了很大的忙,我想把他留用,专门负责西戎的商号。”
“可以,你跟晞儿商量就行。”
“这也是晞儿的意思。”
曹承宁抿唇,儿孙精明能干,他也能怡笑松口气了,此刻见长孙面含欣色,已按捺不住地站起身,便挥了挥手,曹景桁颔首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曹承宁的表情再次凝重。
他在书房踱来踱去,像有什么重大决定要下。突然,他顿住足下,又三步跨做两步,来到南侧整面靠墙的多宝格架旁,神色肃穆地取下一个古朴精巧的紫檀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尊方正的紫玉印章,印把雕刻成盘螭纹,正是曹家世代相传的紫玺。持紫玺者的号令,连曹家家主也必须服从。
他已年过半百,经历的世情不一而足,对都尉府手段之厉害更是心知肚明,从刚才长孙的叙述中,曹承宁加固了内心的判定,他要将这尊紫玺交由外孙女元晞掌管,有孙如此,曹家可长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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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藻宫。
元皇后命人将绿茶换成杭菊,端给挂着两行清泪,着急上火的曹氏。
花香氤氲在水汽中,曹氏只略尝了口,搁下茶盏,捏起丝帕擦擦泪痕,继续说道:“娘娘,元焘现在是决心要娶那丫头当正妻,我做娘的虽也希望他能娶心悦之人,可老太太和你大哥绝不会同意的,这件事我还憋着不敢说,能拖一天是一天,可真到了要为他选妻那日,这关怎么才能过啊?”
元皇后听了也是头疼,元焘历来温和懂事,天姿在世家子弟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可就是这份出挑,让他在感情上敢于跳脱规矩,看上一个丫头,还想明媒正娶回来做元府主母。。。。。。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姑嫂二人一起上火,闷头共饮菊花茶。
只剩沉默。
“母亲那我先说说,把元焘的婚事再搁两年,横竖陛下派他去了益州,老太太手伸不过去,暂时没事。”元皇后选择先顾眼前。
曹氏听了,默默点头:“就按娘娘说的。只是晞儿是不是也要等他大哥娶了亲才做打算?”
元皇后摇摇头:“我看不必,晞儿的婚事不能耽误,上次说的那个——沈家的老大,回金陵了吗?”
曹氏:“还没听见消息,若是回来,娘娘要先见见吗?”
元皇后连忙道:“那是自然要见的,我亲自给两个孩子做媒。”
元晞正跟沈庭走进凤藻宫内殿,两人听见后,脚步顿时滞了一拍。
“姑母”
“皇后娘娘”
两个开如初花般娇艳的小姑娘声音甜甜地行礼。
“沈庭来得正好,等你大哥回金陵,就给你们两个放几天假,让他来宫里接你和元晞,回去好好玩几天。”元皇后这番话指东打西,另有深意。
沈庭爽朗地脆声答道:“我大哥已经从北境起身,用不了几天就到金陵了,我会把娘娘的话告诉家里的。”
说完得意地拿肘子拱了拱元晞,显然领会到了皇后话里的精髓。
元晞木然没反应,她小时候见过沈瑾,也只是当成自家大哥那样看待。姑母和娘连问都不问,只会一推二五六地瞎打算,她实在懒得再说什么,到时候见招拆招,还能趁这个机会混出宫去玩几天,倒也不亏。
曹氏把女儿招来身前,又提起了儿子的事:“你哥哥对涧芳的心思,涧芳是怎么个态度?”
元皇后听见嫂子车轱辘又转回了线团里,蹙眉抬起菊花茶,咕咚几口,灌完一杯。
元晞瞅瞅姑母,垂目说道:“涧芳是本分人,不会多想的。”
曹氏颔首不止:“我知道那丫头老实,是你大哥混账,我还想让娘娘把涧芳指出去。”
元晞忙打断说:“千万不要,这样做的话大哥会闹出事的!”
元皇后看了看手边的汝窑茶盏,宫女立即伶俐地上前加满,淡黄色的茶汤清利明目,倒映着她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元焘啊元焘,真看不出还是个扎手的!”
元晞一鼓作气:“哥哥心里有涧芳,从很早以前就这样了,我以前还想拦着哥哥,怕他到头来对不住涧芳,可时间越来越久,看哥哥那意思,竟是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了,上回过中秋,元徵叫涧芳替他夹螃蟹腿,哥哥气得当众就大发雷霆。姑母若是把涧芳指给别人,我怕哥哥这辈子都不会娶妻了。”
元皇后颤了颤手,凤目居然阖上了,她宁愿去跟后宫那些妃嫔虚以尾蛇周旋,也不想管一对痴情的小儿女,那种十几岁才有的情深款款,她倒有些受不住,腻出鸡皮疙瘩。
曹氏听完绝望了,呆呆地摇头喃喃自语:“他疯了。。。。。。你爹不会同意的,还有你祖母。。。。。。”
元晞望望沈庭,两个少女脸上都挂了红云,涧芳真幸运啊,有哥哥这般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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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风溯起,金陵城有了萧索的凉意。
忠正侯府收到沈庭从宫中传来的消息后,很快猜到了元皇后的用意,于是还带着一身肃杀的沈瑾刚进侯府大门,便被母亲催着沐浴更衣,洗去尘土,母亲还亲自替他准备了衣裳。
一个穿得妖娆多姿的沈瑾走了出来,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排玱玱作响的玉环玉佩,他闻着衣服上浓烈的熏香,打了个通透的喷嚏,震得头顶直发麻。
他被塞进一乘同样香气四溢,绫罗装饰的马车中,送进了宫。
母亲让他去宫里接妹妹,还让他先去给皇后请安。
沈瑾觉得自己才离开金陵几个月,怎么回来就跟野猴子进城似的,对这些人的行为都理解不了了?被打扮成这副模样,母亲就差给他涂脂抹粉了,只是进趟宫而已,需要这样吗?自己这几个月到底错过了什么?
而且去接妹妹,为什么要给皇后请安?就连最疼他的祖母听说他回府,都没急着叫他去见面,反而派人来叮嘱他安心进宫去请安。
沈瑾不敢认为皇后娘娘和母亲、祖母会有问题,他只能反思自己。
可无论他怎么反思,都不懂此番遭遇是何逻辑。
头顶雾水的沈瑾一身绣花长衫,墨发束冠,又长得武人身胚,书生脸蛋,那憨痴的小表情活像刚从林子里捉回来才洗干净的猕猴,就这样进了凤藻宫,对元皇后三拜九叩。
然后,他几乎张嘴结舌了。
“不错不错”,元皇后凤目弯如新月,脸上笑出几分慈祥:“沈庭和长宁在紫棂殿,你接她俩去玩几天。下去吧。”
沈瑾木头一样僵硬地点点头,拱手行礼,退出了凤藻宫。
他一走,元皇后眉毛一挑,唤来心腹宫女道:“你传话给大嫂,沈瑾我看过了,对这少年郎十分满意,若大哥大嫂也满意,我就去求陛下赐婚。”
宫女退下办差了,元皇后畅快地伸伸胳膊,终于了了件心事。
沈瑾头上的雾水变成飘忽的云,在他眼前晃,皇后让他接妹妹和长宁公主去玩几天!?他终于后知后觉了。
长宁公主元晞是妹妹的手帕交,那个模样精致,像个雪娃娃的小丫头,他印象很深。
沈瑾忽然有点腿软,战场威猛的少年将军,一向都在阵前震慑得敌军人马腿软。。。。。。他上下打量了亲娘做的造型,英秀的脸上露出一丝尬色。
小太监将他带到了紫棂殿,塌腰引手,让在外院等候,自己进去禀告。
没等小太监回来,沈庭从自己屋里几步冲出来,箭一般扎进了大哥怀里。
“大哥!”沈庭喜悦得星星眼,抱着人不放。
沈瑾今日一早才到家,跟盘菜似的被折腾到现在,终于开怀起来:“在太学可有进益了?”
沈庭嫌弃地嗯了声,没松手。
兄妹俩笑呵呵的说家常话。
沈庭忽然呀了一声,像刚想起什么大事,忙放开沈瑾,认真说道:“元晞你以前见过吗?就是长宁公主。”
又仿佛发现什么不对劲,狐疑地打量着哥哥这身衣裳,显露出“你穿成这样丢我脸”的难以理解的表情。
沈瑾握拳抵唇,咳了一声:“见过的。”
沈庭撞了撞哥哥的胳膊,小嘴一努:“她出来了。”
兄妹两朝外殿门口望去,一个绿裙少女笑盈盈地立在檐下,灿若锦霞,灼若初阳。
沈瑾觉得喉间一紧。
元晞笑着说:“沈瑾哥哥,一起出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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