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东宫。
九龙香炉吐着安神静心的熏香,轻烟缭缭,混合着内殿里浓重的苦湿药味,皇帝萧湛一进入太子寝宫,瞬间心沉下来。
他哀痛地看向满头扎满银针的儿子,一旁照料太医们见到皇帝亲临,全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太子的病症到底为何?”萧湛忍痛急问。
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终于有名胡子花白的老太医颤声回话:“回陛下,太子殿下他,他患了疯症。”说完深深叩头,似要将头埋进地里。
萧湛一阵心悸。
他闭上眼,十年前的噩梦又出现在眼前,曾经的那个美丽女人,在雨水中滚得全身泥泞,披襟散发,身上割满触目的伤口,狰狞地站在他面前狂笑不止。。。。。。
唐公公见皇帝面如金纸,连忙上前揉胸拍背,嘴里安慰道:“陛下,千万爱惜龙体,太子殿下还年轻,太医们会把殿下治好的。”
太医们跪着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萧湛缓了缓:“太子晕了多久?”
老太医答:“太子殿下不是晕厥,而是服了安神的药物,睡着了。”
萧湛脸色稍微好转:“你们别想其他的,专心为太子医治,有什么情况,及时来回朕。”
太医们纷纷答是。
萧湛回头望着床榻上被针扎得像个刺猬的儿子,悲怆袭来,难道他的儿子,也会是那个结局?这跟白发人送黑发人比起来,又有多大区别?
众人屏息凝声,唐公公专注地揉着皇帝的背心,良久,萧湛释放出一声压抑的悲泣,拖着重如千斤的脚步,走出了寝宫。
“叫陆瞻来回话。”
“世子和宁王周王正一同在外殿等候,老奴这就叫人传他过来。”
见萧湛没再说话,唐公公对手下的小太监使个眼色。
很快,陆瞻赤红着眼“噗通”跪在了皇帝跟前,他伤心过度的模样刺得皇帝眼前一片模糊。
“陆瞻,太子是怎么发的病?你一五一十给朕说。”
“回陛下,当时正在太学,蒋太傅站在殿下书案前,考较殿下对《贞观政要》的见解,太子没有回答,反而向后一仰,倒下半边身子,随后殿下,殿下就开始笑,越笑越不对劲,全身抽搐,口角流涎,臣慌得去扶,可殿下力大无穷将臣推开,当下恍似五感六识已被隔绝,不听任何人语,臣和周王宁王费了好大的功夫,最后才一起将殿下控制住。”
陆瞻说完已是不能自已,长泪簌簌。
“臣给太子殿下伴读多年,从未见过殿下失神至此,臣无能,竟不知是何原因,未能提前体察殿下身体有异。”陆瞻哀痛自责。
皇帝凄惶一笑,悲苦攫心,是何原因,还能是何原因,那个女人的儿子,身上流有同样的血,就连那种病也没忘留下。
他心如死灰地摇摇头:“起来吧。太子这里有太医照料,你回去,让周王宁王也回去,你们都走。”
陆瞻叩首在地:“臣若是回府,心里也放不下殿下,不如在此守着,太医们若有什么需要,臣也能立即办好,只有殿下早日康复,臣才能真正心安。”
萧湛苦中有慰地点点头:“好,都这个时候了,你依然没舍弃他,不错,那就由你吧。”
陆瞻继续说:“陛下,这里有臣照看,您回宫吧,太子殿下若有好转,臣会马上禀告的。”
萧湛闭上眼,眼角很快变得湿润。
周王宁王等在外殿,从太医处已知道了太子确实患了疯症。
这时陆瞻回来传了皇帝的话,请二位王爷回府。
周王脸色凝重了些,拍拍陆瞻肩头,道声辛苦。
宁王反倒活泛起来,五官余着暗暗的喜色。太子这样,储位是不是该让出来了?大庆是先皇夺的江山,若是要仿前朝兄终弟及,也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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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瑾苦口婆心缠了弟弟半夜,讲了很多大道理,兄弟二人终于达成共识。
“忠正侯府是家中先祖浴血奋战挣来的,咱们沈家靠的是父辈们的军功立足。”
“现在我也上了前线,可战场上总缺个可以倚仗信赖的亲兄弟,难道你要一辈子为皇帝做见不得光的事?你早晚要来帮着大哥一起杀敌的不是吗?”
“都尉府的那些腌臜事,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该干的?你还要沉溺其中不成?”
“若曹家垮了,那元家也长久不了吧?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不是吗?到时候长宁势微,沈庭又是长宁的伴读,妹妹的前途会不受牵连?你想深些,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是要帮大哥一起保家卫国,还是要做夹着尾巴的狗?!”
“你还顾不顾沈庭?!”
沈瑾真的很会做思想工作,说得沈炽摇摆不定,慢慢倾斜,直至倒戈。
“大哥,我知道了,等有机会将手头的事交了差,我就去求陛下派我去北境杀敌,为你鞍前马后,咱们侯府的将来就系在你我兄弟二人的军功簿上。”
“这就对了,大哥就知道你能想明白这个道理,既然如此,长宁公主要保的那个人?你如何打算?”
沈炽点头:“我会保他的,既然早晚要离开都尉府,这些事我不会卷入太深,睁只眼闭只眼而已,你让公主放心。”
沈瑾教训人教训到四更,见弟弟还算受教,顺利完成了元晞的嘱托,整个人神清气也爽,五更刚过就亲自来元府等着,跟打鸣的公鸡一起,给元晞报了个早喜。
“谢谢沈瑾哥哥,元晞和曹家永远记得这份情。”
这句话撞得沈瑾的心砰砰跳。
她笑起来眼睛里有一条银河,他看着看着就被吸了进去。
为避免失礼,沈瑾跟逃跑似的,红着脸挥手辞别,口中反复说:“小事情,别放在心上。”
元晞有点纳闷,不是说要有始有终,送我和沈庭回宫的吗?
转念一想,沈大哥刚回金陵就被叫到宫中,这几日都陪着几个小姑娘,他应该觉得闷了吧,也该去做点自己的正事了。
没想到刚回宫,就亲历了太子发疯的一幕。
正所谓好事成双。
蒋太傅的声音依旧如洪钟,除了眼有些红肿,为太子哭的。
今日散学前,老太傅看着太子空空的书案,还悲怆地叮嘱所有人要身心平衡,任何事万勿钻牛角尖。
元晞私下叹息,太子是自取灭亡,老太傅要是知道自己为何被刺杀,怕是现在只会庆幸了。
太傅和自己都解除了危险,元晞一直紧绷的筋终于松弛下来。
前世落崖时,深刻于心的那种面临死亡的恐惧也如轻烟通通消散。
金天丽日,凉风微微,元晞挽着沈庭,要好地走在回紫棂殿的路上。
“沈庭,我觉得现在什么都好,虽然见不到爹娘,但还是什么都好。”元晞由衷地感慨。
沈庭一知半解地点点头,还思量着元晞心情好一定跟哥哥有关,她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有些事还是让哥哥自己来问更适合,想着想着,她嘴角弯起了弧度。
“元晞,等等我,”后面传来追命的叫唤。
沈庭眉头一皱,伸长胳膊,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将元晞护在身后,她得替大哥把人守好了。
元晞刚被秦翊喊得头皮发麻,又见沈庭挺身而出,活像个好战分子,凶狠地盯着前方,真巴不得这一秒自己就原地消失了。
秦翊奇怪地打量沈庭,半天挤出一个友好的表情:“沈庭,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沈庭跟罗刹似的,生硬着口声问道:“你找元晞什么事?”
秦翊有点委屈,看来沈庭是要收点保护费。
他不动声色地越过沈庭,目光落在元晞身上:“前几日你不来太学,我担心了好久,还没找到机会问问你,又恰巧遇到了太子的事,你身体怎么样,没被太子吓到吧?”
元晞知道秦翊待人温暖,只是性格懦弱,心性落了下乘。
她拨开沈庭,笑着说:“我没事,也没被吓到。”
秦翊忙凑过来上下打量:“没事就好,我悬着心,就怕你哪里不好,还有就是。。。。。。”
这时沈庭往回踩一大步,梗在秦翊面前,大声问:“还有什么?”
秦翊心想我欠你钱了吗你那么凶?以前我还替你跑过退呢!真是翻脸不认人。
秦翊绕到沈庭后面,拉着元晞到路边的大槐树下,红着脸说:“上次我说的话是认真的,你考虑得怎么样?”
要是前世,元晞就装作莫名其妙听不懂了,可她经历过,了解这个男人,知道不能给他希望,她平静地注视着秦翊,说道:“我不会嫁给你的。”
秦翊眼里的光顿时黯淡失神:“为何?元晞,你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元晞继续望着他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不能接受,很抱歉,秦翊。”
秦翊难过不已,颤声问出了埋在内心深处的想法:“你喜欢的人是陆瞻?”
沈庭也紧张盯着元晞的反应,她捏紧了手指,不愿意相信大哥一点都没有打动元晞。
元晞咬了咬下唇,用力点头:“我是喜欢陆瞻,但我跟他没可能。”
声音带着一丝伤感,说完兀自离去,留下二人在树下目瞪口呆。
“啪嗒”,一只死蝉的尸体落到秦翊头顶,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颠三倒四地对沈庭说:“我不会放弃的,她说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就好,就好。。。。。。”
沈庭缓慢抬手,指了指他头上。
秦翊失魂落魄地转身,头上顶着死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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