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夜。
满月的光辉自天穹洒下,穿越过人间,照进幽冥界,也照在云苏身上。
云苏抱臂靠了根柱子,歪头看着鬼门关处挨挨挤挤的阴魂,从头到脚是难得的安静。
一年之中,唯有今日,月光能进入幽冥界,也唯有今日,阴魂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往人间。
鬼门关在月光里无声无息地打开,数不清的阴魂从关内游移而出,有的受血亲所燃香烛的指引,刚出鬼门关,半透明的身体倏然消失,直奔故乡去了;有的在人世间早已没了亲朋故友,无牵无挂,便只身幽幽晃荡出去,看看那久违的人世,再随处寻些野食。
今年到人间牧魂的是云苏,这是她头一次担任“牧魂者”,也将是头一次去往人间。
别看现在她面上一派沉静端庄,心中却已经心潮澎湃,欢欣不已,只是冥王颜摩在交派任务给她的时候,同她叮嘱过一番。
“牧魂非儿戏,是一桩极为严肃的大事,办得好了,名利双收,可若是办不好,声名扫地,必会沦为众鬼仙的笑柄,日后再难担大任。你是要做大事的,在人间做事之时且需仔细斟酌。你的身手我放心,可就是这脾性……”
云苏在幽冥户口簿上的年龄不过六百来岁,正值人世十八九岁的姑娘。
她这个年纪爱听好话,颜摩的话说得她很是舒心,当即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会收敛顽性,不会给冥王府丢脸面,做事必然也是兢兢业业,不负所托。
是以这几日她在众阴魂面前都端着一副可敬不可亲的架势,想着树立威严,也让颜摩能放下心来。
鬼门关处的阴魂已走得一个不剩,云苏站直身子,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然后大步流星地迈出鬼门关,循着月光朝那五光十色的人间走去。
牧魂者的职责,是维持阴魂在人间活动时候的秩序,避免他们做些出格的事儿,同时也得提防人间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擒猎阴魂。待到七月的最后一日,再将人间的阴魂尽数召回幽冥。
这般一轮下来,算是完成了一件大功德。
这些事在云苏看来,并没有多大的挑战,她处理事情的方式总是简单粗暴,快刀斩乱麻。
若是有拎不清、要犯规的阴魂,揍一顿后塞回冥界就完事了。
若是有不识相、想打阴魂主意的修道之人,念在他们修道不易,会遵循冥王为她立下的“先礼后兵”的规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说一番,使其打消不轨的念头,劝说不听的,那也只能挽起袖子干一场了。
出手打架,不是她的本意,不过,真要打起来,她也没带怕的。
如此这般,在人间不过三两日,云苏陆陆续续送走了十来个触犯禁忌的阴魂,期间吃喝玩乐,样样不误,倒也快活。
这日黄昏,夕阳遥遥地挂在远山之巅,将落未落,金红色的余晖斜斜地洒下来,将天盛国的国都宣京整个笼罩在金色光晕里。
此时阴阳交错,阴魂从各处阴暗的角落走出,混迹在人群里,他们能看见人间的一切,人们却看不见他们。
夜幕尚未降临,宣京城里夜市已开,许多商贩支起了货架小摊。
云苏手里举着两支糖人,在青石街上走走停停,东看看,西逛逛,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长街的尽头,她回身,打算原路折返,却在转身的时候愣住了。
在她左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半蹲在花摊前挑挑拣拣,似乎在买花。
那身形和侧脸,云苏自然不会认错,可是她却没有上前打招呼——此时他不是应该在幽冥界么?
自傲如符霄,一向是不愿以鬼魂的身份来到人间。
纵然他忽地想开了,今年愿意随众鬼来到人间,那也不至于有特殊待遇,能让凡人看见他。
看着摊主热情地同他说话,云苏疑惑了。
算起来有些日子没见着符霄了,云苏甚至不记得上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她不禁觉得有负胡青青的嘱托。
狐族族长胡青青,与云苏是金兰之交,也是符霄的狂热追求者,最近因追查族中圣物的下落,顾不上时时去冥界看望自认的小情郎,便让云苏帮忙盯着点,莫让野桃花将符霄勾了去。
可在云苏看来,胡青青也是那些野桃花中的一朵,符霄的外形确实十分动人,而他的心和他待人的态度也是实打实的冻人。
她未曾见他对哪朵桃花柔情过半分,当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止不沾身,还会伤得那些花花草草枝叶分离。
符霄付了银钱,将挑好的一大捧黄栀子小心揽在怀里,像护着一件易碎的宝贝。若是往常,他连看一眼这些物事都会觉得无趣。
云苏越发感到奇怪,眼前这个人,确是符霄无疑,可这言行举止,与以往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云苏隐没了自身的气息,一路尾随着符霄,打算看个究竟。
符霄抱着黄栀子径直出了宣京城,穿过城外的谷丰镇,走进一片蓊蓊郁郁的山林。
山林里人迹罕至,地上压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枯枝,偶尔有野物踩过,发出“沙沙”的响声,不知长了多少年的青藤在树与树之间拧出一张张结实的网,浓密的树叶又似在林子上方铺的一道厚实的屏障。
浓稠的夕阳照过来,却由于重重阻挡,最后到得林子的不过是一星半缕,整个林子一片昏暗。
符霄在前方飘飘忽忽地七弯八拐,云苏不能靠他太近,以防被发现,也不能离得太远,不然几个弯拐的功夫,她便寻他不见。
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云苏忽觉前方光亮大盛。
抬眼望去,只见天与地之间,矗立着一座极为高大的墙。
那墙不见头尾,通体雾气腾腾,散发着纯白柔和的光芒,让观者的神识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片如云似水的温柔之中,浑然不觉在暗沉的暮色里,这座霍然出现的发光雾墙有何妖异之处。
符霄并无异样,依旧飘飘忽忽地往前行走。云苏心思都在符霄身上,也没多想,甚至一点疑惑的念头都没有。
鬼使神差般,她眼里和脑子里此刻全是符霄,一门心思只想跟着他看个究竟。
快要接近雾墙的时候,云苏心念一动,忽觉不对劲,蓦地抽出腰间的长生索,朝着雾墙横扫过去。
长生索以孽龙的筋骨为主体,嵌以九阴玄金,在东方极阳之地淬炼了两百年,后又在幽冥忘川中浸润三百余年,融入了无尽的阴阳之力,威力非同凡响。
只一鞭,符霄不见了,白色的雾墙无声碎裂,片片消失不见。
云苏的神识一激灵,这才反应过来是白幕障,自己方才跟随的符霄,不过是个幻影,真正的符霄,想来在进入山林不久后便已靠着白幕障摆脱她了。
此时暮色已尽,月上树梢。今晚的月亮虽不是满月,倒也明亮。
前面两步之外是一方断崖,云苏走到断崖边缘,借着月光探头往下看,底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用脚踢了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下去,许久听不见声响。
她歪头想着,这雾墙虽会将人引到危险的断崖,但是在破除白幕障的时候,明显察觉到其中有一道保护禁制。可是,她若真的掉下这断崖,纵然有禁制的保护伤不了性命,要上来也得花费好一番功夫。
清凉的夜风吹过来,带着白幕障残留的一丝气息,很是熟悉。
云苏笑了笑,自言自语:“原来是你设的这白幕障啊,颜摩表哥。这次,你又想替符霄遮掩什么呢?”
她轻轻甩动着长生索,慢慢转过身来。
她知道,后面有个小东西也跟了符霄一路。以那小东西的执着劲,若不是因为腿短走得稍慢,且又顾忌云苏在场,此刻必然已经随着符霄的幻影冲到断崖底下去了。
“小鬼,出来呀。”云苏唤了一声。
没有动静。
“咦,不听话。”云苏晃晃脑袋,手腕一抖,长生索迅疾探出,青色的光芒划破夜色,紧紧缠住前方几步开外一块细细高高的山石。
有低沉的嘶吼声和猛烈的撞击声从石头后面传来,像一只被困的野兽在奋力顽抗。
云苏走上前,绕到山石背后。一个四五岁模样的男童被长生索严严实实地绑缚在石头上,正垂着头不断地挣扎。
“小鬼,别徒劳了,你挣不开的。”云苏伸手揉了揉男童的小脑袋,说道:“哎,我说你干嘛非得逮着符霄不放呢,他与你,一没杀亲之仇,二没夺妻之恨,三嘛……也无故人之托。你总追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儿子。你可知,这会大大地影响他的桃花运。”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看他现在,脾气这么差,对谁都没好脸色,这就是缺女人的缘故。俗话说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你这从根源上就把人家的姻缘断了,这孽造得。不过呀,你若真是他的儿子,人家也认了,可你不是他儿子呀。你不是他的儿子,你这么缠着他,别人便会将你当作他的儿子。难不成,你很高兴做符霄的儿子?”
一听自己被说成是符霄的儿子,男童猛地抬起头,张大嘴嘶哑着嗓子冲云苏不住地嗷嗷咆哮,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阴狠地瞪着她,恨不能咬死面前这个讨他厌的女子。
云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脸,可每次看见这张脸,她都忍不住心惊。
众生皆爱美,幽冥界中万万千千的魂体和灵体也不例外,纵然有的在凡界之时死状惨烈,但到了幽冥界都会隐藏起不堪入目的本体,幻化出自己上一世最美好的模样。
闲时在高楼一坐,展目望去,入眼的尽是俊男美女,十分赏心悦目。所以凡人口中传说的幽冥尽是形状可怖的恶鬼,倒是所言非实了。
当然,幽冥这般齐整好看,当今这位年轻的冥王应记首功,一方面,他在跟天上那帮较着劲,时常望着天宫的方向对左右说:“天宫好看是吧?那咱就把冥界搞得比天宫还要好看,指不定以后那些个仙人是爱往天上跑还是爱往幽冥跑。”另一方面,这冥王自称患了一种奇怪的眼疾,见不得难看的事物,刚开始那阵,他总是在审判魂灵之时,突然拿手捂住眼睛,说自己眼睛疼得厉害,甚至有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很是影响公务。两三次后,他干脆令众鬼在幽冥时须化成生前最能入眼的形象。
爱美之心,鬼亦有之,对于冥王的命令,众鬼都拍手叫好,可也有我行我素、满不在乎的,云苏面前的小鬼就是其中之一。
这小鬼的长相是讨喜可人的模子,可那近乎透明的、青绿色的皮肤和阴恻恻的眼神,以及深入骨髓的阴毒气息,几百年如一日,不曾美化过一星半点,着实让人难以将他同讨喜的字眼联系起来。
眼前这孩子不是寻常人,他是一个傀儡灵体,是符霄的亲嫂子在他生前便种在他身上的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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