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符霄生前乃是一国之君。
那时候,这片国土尚在朔华国统治之下,还未经历后面的朝代更迭,至于如今的天盛国,已经是后话了。
据坊间流传,符霄上位之路并不光彩,不但气瘫了朔华国的老国君,也就是他的生身父亲,更是在长兄继位的前一天,活活逼死了同胞长兄。已怀七个月身孕的嫂子,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妃,闻得夫君身亡的噩耗,当即晕厥在地,随后腹下流血不止,胎儿眼见着便没了。
符霄上位后,铁腕统治了朔华国近十年,用残暴的手段平息内乱、铲除异己,稳固朝政的同时不断开疆拓土,里里外外树敌众多。
有不少国人背地里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枉生为人,不过更多的声音是说他稳定了动荡的政局,扬了国威,外族与邻国再不敢贸然来犯,也算是有所作为。
符霄不甚在意这些民间的声音,功与过任由他人评说。
只是他不曾想到,那位看似柔弱谦和、逆来顺受的前太子妃,在失去夫君与骨肉之后,竟寻来颇为阴损的傀儡恶灵对付他。她不惜耗尽自己一身精血化作怨毒的执念倾注在恶灵身上,只为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被恶灵生生纠缠了九年之久,任符霄再强大,到底是肉胎凡体,灵识与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
预感自己清醒的日子不多了,他交待好身后事,挑了个宜丧的日子,独自饮下毒酒,一命呜呼往幽冥界去了。
要说这傀儡恶灵怎么阴损呢?符霄原本想着,自己身死去到幽冥轮回,也就摆脱恶灵了,可想不到的是,这恶灵附着的是他的魂魄。
恶灵不但贴着他来到幽冥,自身的浊阴之息更是让他入不得轮回。
纵然冥王有大神通,到头来也只堪堪将恶灵从符霄的魂魄中抽离出来,浊阴之息依然顽固地纠缠着符霄。
六百多年的时间里,周遭的阴魂来来去去投生了好几回,符霄却一直待在几百年不变样的幽冥界,至今仍未进入轮回,隔三岔五地,恶灵还会循着浊阴之息跑来扰得他不得清净。
这不,趁着这次鬼门关大开,小鬼来到人间,甫一嗅到浊阴之息,便立马跟上来了。
面前的小鬼挣扎得累了,慢慢地停止了动作,头又深深地垂下去,不愿意再搭理云苏。
云苏也不是存心为难他,只是看他满脑子装的都是拖符霄后腿的事,完全没有自我,饭吃不好,觉也睡不好。这么多年过去,话不会说一个字,个子也不见长,瘦弱得跟草杆子似的,实在替他着急。
“瞧,你安静的时候多可爱啊,这样就对了嘛,乖乖的啊。”云苏将长生索收回腰间,想着小鬼来人间一趟不容易,剩下的日子便带着他四处玩一玩,让他散散心。
眼前有黑影一闪而过,带起的阴风吹得毫无防备的云苏连退两步,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发现小鬼竟趁她不注意一溜烟跑了。
云苏也不气恼,却是玩心大起,转身就朝小鬼逃走的方向追去,心想着以自己的身手和脚力,必然很快能将他逮住。
小鬼的功夫确实不如她,可他胜在有先手,还有对她的十成戒备心,趁她愣神的时候,他已经拼尽全力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了老远,看情形云苏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他。
小鬼在山林里急速地左冲右突,一边寻找符霄的气息,一边卯足了劲想摆脱紧追不舍的云苏。
寻找许久无果,他最终奔下了山。
等到云苏快追上他的时候,他的灵体已经穿过紧闭的城门,冲入宣京城中了。
此时月上中天,清亮的光辉比入夜之时更盛,照得宣京城的一砖一瓦皆是无比清晰。
城中夜市已散,再无喧嚣,四下里见不着一个活人,只有屋檐下的一盏盏灯笼在风中幽幽闪烁着火光,以及聚在火光前的许多阴魂,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小鬼一路横冲直撞跑过去,接连撞倒好几个魂体。
不管是灵体还是魂体,与人触碰时,双方都不会有特别的感觉,可若是灵体与魂体碰撞,便会像人与人生生撞在一起那般,是实实在在的冲击感和痛感。
那些被撞倒的魂体自然不忿,欲待发作,可一看到后面追来的云苏,只得忍气吞声,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退去一边让出一条道来。
云苏应付着阴魂略略回了礼,就在这分神的空档里,小鬼已经不见踪影。
她往前紧跑了一段路,脚步倏地停了下来,只见四周是几条交错的青石巷子,目之所及皆是一人多高的围墙。青石巷曲曲折折,蜿蜒回还,而小鬼的气息此时已被夜风吹得四处飘散,一时间云苏不知小鬼是往哪条巷子去了。
“哎哟!”正当云苏在茫茫夜色中踌躇不决时,忽听得有人叫一声,接着就听见小鬼那独特的咆哮声传来。
云苏嘻嘻一笑,闪身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
她拐过一条巷子,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条宽约五丈的大道,由大块条石铺就,长得望不到尽头,进入大道的地方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上面规整地凿刻着“玄武街”三个大字,十分气派。
道两旁错落有致地点上了形态各异的灯笼,在夜风的吹拂下,灯笼轻轻晃动,一眼看过去,仿佛天上的星辰散落人间,又似人间万家灯火集聚于此。
借着月光和火光,云苏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小鬼的去路,一双手正扣在小鬼的肩膀上。小鬼嘶吼着大力甩动肩膀和手臂,奈何对方的手纹丝不动,他的反抗竟未起半点作用。
云苏初时以为那个身影是从幽冥上来的魂灵,心想着,小鬼这般莽撞,现下可算是被教训住了。她一边想,一边饶有兴趣地走过去。
可在目光接触到地上的影子后,她放慢了脚步。
三界万物中,仅凡界物事有影子,可若论纯粹,凡人的影子是最为纯粹的。
看地上的影子,那是一个凡人。
“一个能看见并且能阻拦灵体的……凡人?这人莫不是个擒猎阴魂的修道者?”云苏歪着头想着,心下有了几分警觉。
云苏走路悄无声息,那人一直低着头端详小鬼,似乎并未发现云苏。
她走近了些,出声道:“你是何人?为何抓着小……我的弟弟不放?”
小鬼一见着她,立时收起了狂躁,显出一副温顺的模样,也是害怕她再次使出长生索将他捆了去。
扣住小鬼的是名男子,听得有人同他说话,并未抬起头,只是回道:“姑娘莫怪,非我成心抓着,是这孩子自己一头撞上来的。原本我担心撞坏了他,想着看看他是否受伤,奈何他自碰上我开始便十分狂躁,手乱抓,嘴乱咬,为防伤着人,一时别无他法,只得先扣着了。”
那声音很年轻,不急不缓,温润清和,话语间仿佛氤氲着无尽的春风,听得云苏耳中不由得一酥。
云苏见对方没有放开小鬼的意思,似乎还在聚精会神进行着他的小动作,便上前一步,双手拢在身前,微微低头,学着在幽冥界见到的大家闺秀的形状,作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派头,声音放得柔和:“我这弟弟身世凄凉,生来便先天不足,比不得常人,却也不会故意伤人。公子且放开他,冒犯之处,我这做姐姐的代为赔个不是,还望见谅。”
男子轻轻叹息一声,终于松开手,道:“罢了,你去吧。”
小鬼刚脱离钳制,便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蹦开来,一眨眼就跳上近旁的屋脊,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男子仰着头,望着男童消失的方向,惊讶于他的速度。尚未回过神来,忽地,他感到后背一阵冰冷的刺痛,犹如上百根极细的冰针刺入脊柱。
面前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不需想也知她趁自己目送男童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自己背后做了些什么。
他连忙侧身躲开,与身后的人微微拉开了距离,随即一掌对着云苏的心口迅速拍了过去,却没料到云苏的速度也是极快,他手掌才到半道,云苏的身子已经如鬼魅般又漂移到他身后,道了一声:“得罪了。”
云苏将左手虚搭在男子后背,手上泛出的水纹样的青色微光便立即定住了男子的身子,令他动弹不得,也无法言语。
她又用右手的手指在男子脊柱上使力一划,手指过处,男子的脊柱立刻现出一道白金色的光芒,那光芒纯和浓烈,却又仿佛被无形的东西束缚住,仅仅在脊柱之上不到两寸的地方亮起,并未延伸到两寸之外的地方。
两寸髓焰是基石,两寸之上方能显出本来面目。这不足两寸的髓焰,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眼见着白金色的髓焰不受她控制变得越来越微弱,很快消失不见。
“咦!怎么是这样的?”云苏奇怪道,一脸不可置信。
怔了片刻,云苏客客气气地收了手。
青光渐渐散去,她趁着男子还不能完全活动开,轻飘飘跃上面前的高墙,在上边坐了下来,歪着头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男子已知晓这姑娘并非寻常人,筋骨一舒展开,便立时手捏护身诀,将周身防御起来。
云苏见他如此,不由得笑了起来:“嘻嘻嘻,不必紧张,我没有恶意,不会再对你做什么的。你叫什么名字?是修道之人么?”
他终于卸下防备,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巾,边擦手边说道:“在下姓沈,单名一个‘彻’字,正是修道者,可惜学艺不精,让姑娘见笑了。敢问姑娘姓名?”
他仰起头,隔了模糊的夜色,想借着月光和灯笼光打量清楚这个从一开始就处处透着诡秘的姑娘,他自恃眼力过人,可任他再怎么努力看,也看不清姑娘的样貌,像是有一团不厚不薄的烟雾,恰到好处地将她与夜色融在一起。
“沈彻……沈彻……”云苏心里默念了两遍,同时在脑海中搜寻着人世中的沈氏异人,终是无果。
这姓与名,似乎并没有特别的渊源。看来,想要从名姓推测这人的髓焰为何那般异样是没指望了。
“姑娘!”底下那位自称沈彻的男子见坐在墙上的姑娘一时没了动静,像是在发呆,便朝她喊了一声。
“啊?啊!我叫云苏,”云苏回道,“幸会幸会呀,沈彻。”
沈彻问道:“云苏姑娘,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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