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匍匐在干涸的地面,半腰折断的,中间劈裂的,横七竖八的挡住进口处的路线。
偶有几只埋藏在沙地里的蛇冒头,也飞快地游走躲避到下一个阴凉地。
远处浓烟滚滚,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影,荒凉凄苦的烟尘味儿弥漫在空气里,一声嘶哑的秃鹫嚎叫冲破这死寂之地。
依靠山崖断壁建立起的居所便矗立在这个地方,半边是山崖,半边则是如同栈道,连通了无数的崖居。
赵斜秋此刻在最大的崖居里稳坐,两顶大伞为他遮去烈阳,面前是一案餐酒,他转了转手里的酒盏,一旁的书童背手仰头,跟他汇报近日来的大小诸事。
“地牢里那个还活着?”赵斜秋似乎是终于想起来了这么个人,突然问道。
书童一板一眼地给他添酒,回答:“说来也怪,牢里那些人可没有善茬,可这人还喘气儿呢。”
赵斜秋瞥了他一眼:“盯好了,继续盘问,他和晁儿不同,心思诡秘,背后有多少底细我也摸不准……真是让他藏得太深,这小子绝对不止这一步棋,让人跑了我唯你是问。”
书童偷偷翻个白眼,点头应下,道:“那个样子就是菩萨来了也跑不掉了,再说无望崖这个地方可不像庆府,什么人都能闯进来,大小魔门盘踞,他逃出去也是送死。”
这话不假,无望崖是个什么地方?
这地方恶劣得很,缺乏水源,长年累月有天灾雷火,导致正道无人肯派驻人手,逐渐魔门依此为根据,发展出大小门派无数,掀开地皮也找不见一个好人。
赵斜秋头上绑着白色的布带,在炽热的风中飘扬,他将这奔丧的布绸揭下来握在掌心,嗤笑道:“晁儿为那么一个女人乱了分寸,没能及时看顾到阿姐,还拿此事疑心我,牢里那个也为她满盘皆输,我倒还真起了好奇之心了。”
书童扇着扇子,给他这主子打上凉风,闻言直接追问道:“那主子是要去见见她吗?您先前还看不起人家宁氏女呢。”
“我真是惯坏你了,对不对?和我这个主人说话没大没小。”赵斜秋这样说,却并不如何生气。
这书童是他从幼儿一般大时捡回来养着的,说是书童,其实视如亲子,填了他多年无子的空缺。
恰好书童也和旁人不一样,不管赵斜秋杀人放火如何穷凶极恶,哪怕他当场炼化了人的心肝,小书童都表现得如同家常便饭,半点不惧怕。
赵斜秋多年养着,这小义子是越看越喜欢。
故而旁人顶撞他,他表面和人家称兄道弟,背地里只想杀人家祖宗十八代,但唯有这书童不一样。
“楚陌,”赵斜秋对着书童叫了一声,他拍了拍手掌心,又道:“不出我所料的话,观心剑台的问道会怕是要提前,我要为阿姐再念半月的经文,你先带几个人去,将那宁小姐请到我定好的客栈。”
楚陌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起身利落地走出去。
赵斜秋看他这样子,眯着眼吩咐:“我让你好好练功,你不听,这次去记得多带几个能用的人,死在外头还要劳累我给你收尸。”
“我肯定比您能活。”楚陌将扇子插在领子后面,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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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坐在宁清梧的对面,亲自守着他们的小夫人用完膳,在宁清梧期盼的眼神里笑了一下。
“是天地镖局的大人们传来的消息,前些日子有镖会说,看见庆府运了不少东西去往无望崖。”无影停顿了一下,她本来是不想将这信息告诉宁清梧的,怕最后是空欢喜一场,奈何他们夫人实在憔悴,让人不忍。
“镖会的人眼尖,这些人行踪隐蔽,某些货箱上有血迹外溢,仆认为主人若是还活着,一定在那运送的车上。”
“谢谢你,无影。”宁清梧多日来郁结于心的那口气,总算叹出来了。
她没有立刻要求无影带她去无望崖,因为那是不现实的,她冲动不要紧,带上无影就是两个人手拉手去送死。
“能有一点消息,我已经满足了。”宁清梧牵扯了一下嘴角,尽量轻快地笑笑。
只需要一点苗头,加深自己对谢岚还活着这件事深信不疑,仅此便足够了。
无影一边将碗筷收拾妥当,一边温柔地开口:“凭借主子的能力,我们都不相信他会出事,您也不要思虑过重,不然主子回来见您瘦了这么多,怕是会狠罚我等。”
“我会的,前些天让你们跟着我操心啦。”宁清梧点头,接过茶碗,暖和起她的指尖。
作为前世谢镜枯的隐居之地,宁清梧对无望崖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甚至重生后她经常看的话本,也不着痕迹地挑了几册山川风物,用来增长见识。
无望崖,许多魔头的隐居之地,也是魔门三十六派的发家之所,门派底蕴稍足的都会搬离出去,因为那个地方实在难以养人。
常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无望崖在谢镜枯接手之前,就是这样的情况。
物资匮乏,想要活下去只能靠烧杀抢掠,而且里面的人是杀不干净的,这个世上走投无路的人太多,无望崖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后的去处。
为什么要把谢镜枯送到这里?
宁清梧蹙眉深思。
是庆晁想要谢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是说……这是谢镜枯那天提起的那个神秘人的想法?
宁清梧思索片刻,问:“无影,万碑楼在无望崖方便活动搜人么?”
谢楼主布置多年,作为贴身侍从之一的无影,也仅仅只是了解自己能知道的那部分。
他们各司其职,不常见面,此次在这客栈接应的也仅有两位一流高手和数名仆从。其余的人在各地分管,越是要紧的时候越是不能离开,所以暂时无法抽身。
无影所了解的部分算得上很多了,但放在整个万碑楼来说,却也不够全面,她回答道:“仆并不负责魔门的事情,不过仆已去信,联系无望崖附近的人手,让他们紧密一些盯着,若有消息随时回传。”
“崔先生那边听到消息也已经提前赶去,他在信里嘱咐您千万要好好的。”无影知道宁清梧不会三言两句就彻底安心,她有意让少女轻松心情,便道:
“信上还说,崔老夫人那边也派了人手,会在半路接应我们,您若想去,不必担心我等安危,仆会为您扫清前路障碍。”
宁清梧眼圈微红,说不想去是假的,她只是尽力劝自己不要添乱,一颗心早就悬在谢岚身上了。
“好,无影……多谢你们。”
无影摇头,温和道:“这是仆应该为您做的。”
门口嘎吱一声,推开了。
无影显然清楚来人是谁,端起托盘侧身让开,她对着来人礼貌地笑了笑,错身下楼去送餐盘。
一个做医女打扮的女子推门进来,看见宁清梧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哼了一声,待无影出去了,她将药箱放在桌案上,冷硬地开口:“手伸出来。”
宁清梧乖乖地伸出手臂。
绣珠将手搭在宁清梧的手腕上,片刻后,她悄悄松了口气,但表面上还是张被欠了钱的臭脸,不自觉地嘲讽道:
“真是开眼了,没见过几个因为男人死了就要心衰跟着去的,宁小姐的本领真是了不起。”
宁清梧刚醒来那几日心痛难忍,整日昏沉流泪,无影担忧,重金悬赏名医,阴差阳错又让游历至此的绣珠揭了榜。
她们两人倒是真有缘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宁清梧已经十分拿捏住绣珠的脾性。
这女子是谢岚的某种追随者,情爱的欢喜也许有,但更多的是崇拜谢岚的道,“以卑劣之身倚危楼,竞逐天下”,绣珠谈起来的时候,完全是朝圣者的语气。
可能先前以为宁清梧是误道坏女人,绣珠看她都是恨得眼珠子通红,想来背后没少扎她小人。
但是经过这几日的相处,眼看着宁清梧为了谢岚如何哀莫大于心死,绣珠同为女子,怜哀之情自然滋生。
现在她对宁清梧完全是嘴上凶,实则比无影他们还要担心这谢岚的“遗孀”想不开离世了。
比如说每天变着法让药甜起来,私下塞钱找人,白天在宁清梧的窗前吹拉弹唱,表演杂耍,刚刚还有一队唱戏的名伶,宁清梧要用午膳了他们才走。
所以现在听见这话宁清梧也不怼了,只是默默地低头,虚弱地叹气,一双眼眸里满是苦楚和泪意。
活脱脱一个娇弱的小美人挨训,任人欺凌的可怜模样。
果然,等了没有一会儿,绣珠就开始给自己的毒舌找补,干巴巴地开口:“我师父来信,谢楼主的药进展不错,若他回来,又能陪着你这样的女人白头到老了,我想想都生气。”
宁清梧不说话,捂住脸,仿佛是落泪了。
绣珠顿时慌了,但她又不想让宁清梧知道她慌了,只能抓着药箱的扶手,半天挤出来一句:“喝药,今日喝完有灯笼果,很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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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坠入夜色,一点苍月遥挂天边。孤寒的月光照在这片凄苦之地,一群肤色如蜜的舞女仅着片缕,在月色和火光摇映中翩翩起舞。
鼓声如雷,金环叮当,舞女如蛇一般扭动身躯,可惜主座上的人意兴阑珊,给她们的关注少之又少。
赵斜秋偶尔才看一眼这些舞女,他在她们身上找不到令人满意的地方,可这无望崖也没别的可供他消遣了。
舞曲越来越急切,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急匆匆走进来,先是扫过那些舞女,他咽了下口水,慌忙地走到赵斜秋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赵斜秋视线放到他身上,认出这人是楚陌走后,他派去盯着地牢的人,心头顿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亲手将颤抖的人扶起,绵绵杀意暗藏掌中,问道:“怎么回事?”
“回禀主、主人,小人刚去查看,那谢岚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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