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枯的衣衫在动作间坠向药浴,半搭在臂弯上,赤条条的上身就在宁清梧的面前,显出他的脆弱之处。
苍白的身体遍布伤痕,心口一道尚未愈合的伤那样刺目,宁清梧抚摸它们,嘴唇微颤,轻轻吻在谢镜枯的心间。
谢镜枯长睫垂落,一点猩红的血滴从他的眼角流下来,在脸侧勾勒出妖异的花纹。他微微歪头,唇边的笑孤独又寂寥:“清清,来年生辰我想许愿。”
宁清梧望进那双深海一般的眼眸,男人的声音温柔且低沉,如同无数破碎的飞梦藏在这短短的话语中,寄托了他的一颗痴心。
“谢岚不求长命百岁,但求宁清梧此心如月,常照我身。”
宁清梧呆呆地看着谢镜枯。
谢镜枯此时情绪不稳,表达出来的想法,动作,情意,也许是经过药力激发,丧失本我后才说出口的。
但宁清梧即便清楚地知道,也还是义无反顾地受到触动,她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个伤痕累累的人,正亟待她的回应来逃脱无边苦海。
“我……我……”
宁清梧两手在木制的桶边支撑,看着身上越发贴近她的谢镜枯,紧张地攥紧了手心,她嘴唇几经颤动,那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谢镜枯阻止了她。
“清清,你有好多秘密瞒着我,”宁清梧心慌意乱地抬起头,她故作镇定,刚要否认,又听见谢镜枯温柔道:“我不怪你,我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和你说明。”
“有时候我想,也许我是为了遇见你,才来到这个世上的。”谢镜枯依靠在她身侧,他分明身形高大,却尽力让自己能靠在宁清梧娇小的肩膀。
宁清梧眼里含了一点眼泪,并非是因为难过,而是人被珍重呵护时情不自禁的反应,她心疼地抱着谢镜枯:“谢岚……”
“清清,我只睡一会儿,你要叫醒我,好不好?”谢镜枯疲乏地闭上双眼,骨髓深处传递出来的剧痛在折磨他的神智,他抓紧宁清梧的手腕,如同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我会陪你。”哪怕你不爱我,谢岚,我好像也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了。
宁清梧应下来,用指尖细致地梳理谢镜枯的发丝,她静静地守着谢镜枯,将脸颊贴在谢镜枯的手背。
“……谢岚,我庆幸自己足够莽撞,去找了你。”她想了想,抿唇笑起来:“如果前世也是你娶我,我一定比现在还要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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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沉,月朗星稀,薄云被风吹乱了痕迹。
万碑楼的守卫立在正院各处把手,暗中换班排布的人也各自警惕,虽然万碑楼平日里少有外人闯入,但自从楼主在观心台打出名声,便有数不清的试探接踵而来。
他们先后斩杀了无数刺客和杀手,今夜不同以往,情况更为严峻,万不可掉以轻心。
小映皱紧眉头,愁绪爬满了一张美人脸,她掐着自己纤瘦的腰肢,烦躁地对着空气抽了一鞭子。
“小棠那个不中用的,偏偏带走了一半的人手,”她有些焦虑,生怕今晚这样紧要的关头自己守不好,对着一众手下碎碎念:“你们剩下的这些个人给我注意!谁敢在今个夜里冒犯万碑楼,格杀勿论!”
“砰!”
小映侧身飞快闪避,她惊慌地倒退几步,却也被那悍勇的力道弄了个趔趄。惊魂未定持鞭子护卫在身前,定睛一看,刚刚她站着的位置,一截刀鞘钉入地面,理石台阶砸得粉碎!
这要是落在她身上……
小映咽了口唾沫,她怒道:“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夜闯万碑楼,滚出来!”
在众人警戒之时,无数林叶微微抖动,清风送来细微的血腥味儿,一道黑影从墙角的暗处走了出来。
小映戒备地紧紧盯着那人的动作,借助灯架的微光,她看清了来者的脸。
来人一身干练黑衣,似乎赶来得很匆忙,下巴上满是胡茬,萧瑟又落拓的模样站在人前。
他一手持剑,一手五指成爪扣紧一位女子的喉咙,声音嘶哑,毒蛇一般阴冷:“宁清梧,你们把她关在哪?”
小映本来看他杀气如有实质,还有些发怵,一听这闹上门的狗东西竟然敢妄想他们夫人,顿时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也敢直呼我们夫人芳名?都愣着干什么,杀了他!”
众人纷纷抽刀出鞘,整齐划一的喀嚓声在夜里如鸣炮一般喧嚣刺耳。
刀身在夜色里盛出无数的银光,瞬间便扑杀上去,他们三五人成一套疑阵,招式变幻无常,只怕武林盟的主事人来了也要吃亏。
但庆晁却仿佛提前演练过,他提剑的动作没有半点滞涩,每一套阵法的弱点如同悉数知晓,短短片刻便收割数条性命,让正殿前血流成河。
小映止不住地颤抖,她今生只见过楼主杀人能与此人比肩,这不速之客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会死守到底,小映咬紧牙关:“你想过去,好,除非踩着我的尸体!”
小映正欲搏命,她身后紧闭的门扉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那门带着一股热浪缓缓地开合,披着一件拖地外衣的宁清梧走了出来。
小映连忙道:“夫人,您别担心!请回去,我……”
宁清梧挡在小映身前,被室内热风熏红的脸颊面对满地残肢,红润消逝,她在阶上,看着殿前的庆晁。
“……你想杀我,可以。”宁清梧闭上眼,她道:“退出万碑楼,我可以死在你手里,否则我今日宁可和谢岚同葬,也不会让你得逞。”
庆晁的目光落在宁清梧的身上,他手指微颤,向前走了半步,又在宁清梧的话语威逼下停了下来。
他看宁清梧的眼神不似从前,反而痴缠又怀念,像老成的人看一个易碎的少年梦,沙哑道:“……我不同意。”
庆晁举起右手死死钳制,留着一口气的濒死医女:“你来换她。”
绣珠!
宁清梧面上不动声色,私下捏紧了谢岚的外衣,她道:“一个医女罢了。”
“你天性仁善,不会袖手旁观,”庆晁仿佛早就调查清楚了这医女的身份:“如若你不换她,我便闯进去杀了谢镜枯。”
宁清梧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她幼时对庆晁分明如同亲哥哥一般,从不曾恶语相向。可庆晁前世今生,两辈子都要她死。
宁清梧拂开小映阻拦的手,决然踏下台阶。
“……你若中途反悔,我便咬舌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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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晁怀里抱着被捆缚的宁清梧,一路驾马急行,赶着夜色向南。
直到天光破晓,两人走到了一处宁清梧完全不熟悉的地界,庆晁才停下,他将宁清梧抱下来,走进客栈,在众人惊异地注视里要了一间上房。
小二送上热水,庆晁扔给他一粒碎银,“去热些饭食,要你们店里的招牌。”
小二连忙点头哈腰地退下:“您二位且等好,马上就来!”
宁清梧自从离开了万碑楼,一路上沉默寡言,无论庆晁问什么,她都默然不语。
庆晁走到她身边,看出宁清梧暗藏的戒备,他半跪下来,握住宁清梧被捆在一起的手,怅然道:“……清梧,我很想你。”
宁清梧想抽出手,却挣不脱,索性闭上眼,不听不看。
庆晁见她这副抗拒的模样,转身站起来去放行李的位置,他在一个包袱里翻翻找找,拿出了一些杂乱的信纸。
再次回到宁清梧的身边,他将那些信交到宁清梧的手里,坐到少女的身边,沉默半晌,“清梧,谢岚并非是你所想的那样好。”
宁清梧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庆晁抽出两页信纸,他举起来,一字一句念出上面的内容:“十月十三日,谢氏子为破武境,杀陈河王氏六十七口人。”
“正月初五,谢氏子发狂,万碑楼仆役死伤过半。”
“四月十三日,谢氏子……”
宁清梧本想不管庆晁说什么,她从离开万碑楼的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以无动于衷的态度应对到底。
却不想庆晁找了一些莫须有的东西来诋毁谢岚,她忍了又忍,睁开泛红的双眸,凶道:“闭嘴!你还想怎么样,诋毁谢岚能让你愉悦吗?和谢岚比,你也配?”
庆晁身形微颤,他尽力克制,捧着那两页信纸,如同捧着最后一点薪火,低声道:“清梧,这是我母亲搜集到的罪证,都是谢岚曾经亲手所为,是他骗了你。”
“他心狠手辣,作恶多端,”庆晁眼神幽冷,“他蒙骗你,让你与他成婚,如此歹毒之人,清梧,你怎么能喜欢他?”
宁清梧气得发笑,她反问道:“你是站在什么位置上,和我说这些话?”
庆晁摩挲着手里的那些信纸的边缘,沉默不语。
宁清梧在床边借力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要走出去。她不想再和这种人待在一起了,哪怕是死,她也绝不会容忍庆晁。
庆晁见状立刻伸出手拦在宁清梧的身前,他下意识地将宁清梧抱在怀里,说出了一句让宁清梧浑身血液发冷的话:“清梧,我不要杀你,我后悔了,别离开我。”
宁清梧愣在原地,她心底一阵不可置信的荒谬感涌现,麻木地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庆晁紧紧地抱着眼前失而复得的少女,他难得有几分温情,“清梧,上天给了你和我第二次机会,我会和你好好赎罪的,你不要离开我。”
宁清梧浑身的骨血都凝住了,她发着抖,“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庆晁握住她的肩膀,那双眼里的人不再有一丝一毫的青涩,全然是一个成熟的灵魂:“清梧,我……很后悔。”
宁清梧尖利地叫起来,她像是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般崩溃,被绑住的手死命砸向庆晁,她抗拒地向后躲,却被庆晁硬生生抗住了所有反抗的动作。
庆晁挨了几下,胸腔一阵沸腾,热血几欲呛咳出来,他不得已点了宁清梧的穴道,抱住流着眼泪闭眼不肯看他的少女:“是谢镜枯,一定是他给你下了蛊,我带你去找人,等治好你,你便不会再喜欢他了。”
宁清梧只觉得荒谬,更是恐惧。
庆晁和她一样莫名重生在这具身体里,他还带了前世的武学技艺,如同一个疯子一样说一些宁清梧根本不理解的话。
宁清梧颤抖起来,她轻轻地念着,祈求着。庆晁耳力非同一般,即便不低头,他也将宁清梧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谢岚,我好恶心,好怕……”
庆晁冷了脸,他道:“清梧,马上你就会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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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碑楼,白幡高悬,血腥之气弥漫,白色纸钱遍地挥洒,一众仆役如同阴曹地府的小鬼,默默地低着头哀泣。
楼内正殿,谢镜枯长发未干,穿着一身宁清梧曾为他整理的衣衫,他坐在阴森死寂殿内,手里捏着一封辞别遗留的书信。
这是宁清梧走前,一笔一划,写给他的遗书。
寥寥数语,表述生平,字里行间,以表心意。
谢镜枯自苏醒后反复地阅读,他度过了天明与沉夜,迟迟无法合眼。
直到有人走进殿内,他恍然若有所觉一般抬起起头。
无影跪在地上,不忍看楼主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沉声道:“仆等失职……未能找到夫人的踪迹。”
谢镜枯仰起头,眼睫搭下来,他沉寂半晌,唇边悄然溢出一道血痕,一切都发生的毫无预兆,他弯下腰突兀地开始呕血,殷红的血洒在地面,不过一会儿便铺了一层血水。
无影惊慌地站起身奔到楼主身边,对仆从喊道:“去请绣珠姑娘!楼主,楼主,您别再……”话说到一半,无影眼圈通红,她哽咽道:“您别这样,夫人知道了,一定会难过的……”
谢镜枯形如枯槁,瘦得明显,他死死地攥着手里的遗书,想要站起来,却又脱力似的跌落在华丽的高椅上,手脚都在发软发凉。
谢镜枯唇角勉强弯起来,他沉沉地开口:“是天意……不想让故事里恶毒的反派和她在一起,我失去她,就找不到了。”
结局是为男主和女主所设下的终点,他谢镜枯窃来了,却没能守住。
无影强忍着泪意,劝勉道:“您一定可以的,楼主,您想想看夫人肯定还在等您,仆会安排更多的人手,您如果倒下了,夫人怎么办?”
谢镜枯惨白枯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多时,滚落一道清浅的水痕,他平静道:“你们先下去。”
这声音太过平静,甚至诡异。
这分明不是看清了,而是心死了。
无影绝对不会违抗谢镜枯的命令,但此刻她也不能放任楼主一个人待着,她胡乱地想有什么可以暂时缓解这种情况,猛然想起一件东西!
无影急匆匆地走向内室。
楼主有一个秘密匣子,里面珍藏了许多有关夫人的物件,她曾经看过几眼,只是没多注意。
无影掀开柜子到处翻找,总算在床底下的暗格里找到了一个钢铁盒子。
无影快步走回去,将匣子递给谢镜枯,急促地开口:“楼主,这是夫人的东西,您不想再看看吗?”
谢镜枯迟缓地反应,半天他低下头,接过匣子,如同恶龙守着珍宝,将脸贴上去。
无影见这个方法有效,连忙道:“您打开看看,万一还有夫人的留信?”这倒是唬人的,可是无影也没别的办法了。
谢镜枯沉默半晌,打开了这个匣子,他将每一件东西都拿出来翻看,每多一件,便如刀割凌迟他的身躯,他承受这种无言的苦厄,直到手里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姻缘签。
谢镜枯突然积蓄了力量,他扶着无影站起身,死死地凝视这根木签。
“无影。”
无影不明情况,但谢镜枯能站起来重新运作,她便鼓起了信心,慌乱应道:“仆在!”
“备车,去蒙莱山,”谢镜枯看着这仅剩的一点希望,指尖轻轻擦拭掉唇边的血迹,“我要找菩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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