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客栈里没什么人,四周都静悄悄的,宁清梧试过大声呼救,估计是庆晁吩咐过,连店小二都没上来看过一次。
宁清梧身上捆着绳子,她只能靠坐在床榻上,身上的穴道每每冲开便要被庆晁点上,可这次不知为何,庆晁居然没有及时赶回来。
浑身酸麻泛疼,这一路上宁清梧都没怎么动弹,血积在一处弄得青紫,皮肤娇嫩的地方都破了皮。她一声没吭,默默地在屋子里翻找,终于在柜子里找到了一把剪刀。
只是小了一些。
宁清梧经历了最初的崩溃,便想尽办法要努力自救,她要回去找谢镜枯。
找不到谢镜枯,和庆晁这种人厮混在一起,还不如死了。
宁清梧冷着一张小脸,用剪刀别扭地磨着绳子,可没等她磨出豁口,楼下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宁清梧一愣,连忙坐回原位,将小剪刀藏在手里,用袖子掩盖住,装出一副仍旧被点住穴道不能动弹的模样。
庆晁推开门走进来,他在客栈打理了仪表,此刻仍旧是宁清梧记忆里的那个青年,冷峻,断眉,只是眼里的情意,是她陌生的。
宁清梧心底几欲作呕,她蹙眉忍着,没有出声。
庆晁一身浓郁的酒味儿,他走到宁清梧的身边,一言不发。两人尽是沉默,僵硬的气氛显而易见。
庆晁跪下来,他环抱住宁清梧的双膝,头侧枕在宁清梧的膝头,男人脸上有些酒后的熏红,突兀地流下一行泪。
“明月啊,明月。”
庆晁声音低哑,又满是痛苦,他像是在质宁清梧,又像是在喝问自己:
“你曾有一刻,为我而升吗?”
庆晁又想起了什么,他抖着手从怀里拿出一枚木签,跪在地上抓着宁清梧的手,将那枚签强硬地塞给宁清梧,像抓溺水之人紧抓浮木一般:
“清梧,我和你才是佳偶天成,你被姓谢的骗了,那和尚是他找去的,这签我当日便收过来了,清梧,你听着我说了吗?”
宁清梧看他,眼底是一片漠然,夹杂着细微的嘲讽之意。她看庆晁,和看一个疯子没什么区别。
也许一般疯子宁清梧尚且怜悯,眼前这疯子却是她最厌恶的存在。
她淡淡开口:“庆晁,你离我近一些。”
庆晁不疑有他,怔愣着仰头,渴慕一般凑近了宁清梧。
下一刻,迎向他的是一把锈钝的铁剪。
-
一场暴雨从天边斜着刮下来,打湿了茶摊外泛黄的老杨树,青黄相间的叶子随风吹落,被马蹄踩进泥坑。
冷飕飕的风穿过挡在木头架子上的草席,在里面躲雨的客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茶摊的老头拱手哈气,望了眼远处模糊行来的人影,眯着眼睛叹道:“这鬼天气,冷得要命了……”
灶火上吊着一个铜制茶壶,蒸腾了丝丝缕缕的热气飘出来,闻不见茶叶香气。
茶汤是碎茶饼过水煮沸,两文钱一碗,没有了随便续上,老头不管那么多。
草席子掀开了一道缝,趁机而入的寒风卷走了热气,一屋子的人都眼神幽怨地看向门口。
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单手拿剑,用剑柄推开草席,她穿一身黑色的衣袍,声音融入在冰冷的落雨之中,问道:“店家,请问蒙莱山离此处还有多远。”
老头眼皮一抖,他在女人身上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
此处没有山贼穷寇,多数往来的人都是附近靠山吃山的农户,但偶尔也会有路过这茶摊的江湖侠士,他们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登上蒙莱山求神问佛。
老头没有立刻回答,这地方他比任何人都熟悉,但凡想上山的人免不了要经过他,所以封口费是必须要挣到手的一笔银子。
经营茶摊挣不了几个钱,但江湖上这些武夫的钱,实在是太好赚了。
果不其然。
那女子静悄悄地走到老头身边,自腰间解下了一个锦囊袋子,看着鼓鼓囊囊的钱袋,老头吸了口烟,接过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坠手。
好货!
烟杆勾在草席的缝隙里,他扒开了一道狭小的空缺口,老头看了一眼外面电闪雷鸣之下显出身形的庞大车队,咽了口唾沫。
等等……
这好像是硬茬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悍可怖的车队!
通体漆黑如黑金巨兽,六匹雪白的高头大马身披盔甲拉着车身,在他这小老头看来,如同帝王威仪,何其威风!
最重要的是,那马车的侧翼,分明印着万碑楼的标识。
要说近来有什么事情是举世皆知的,那肯定是万碑楼的楼主谢镜枯,携发妻在观心台一战惊天下。
老头没去现场亲眼得见,但他可听说了,那谢镜枯厉害得很,杀人不过一剑,杀他怕是震一震剑风就了结了。
假设马车上此时坐着的是谢镜枯,那不就是他在跟天下第一要钱了吗?
老头:“……”
他将手里的钱袋,往回推了推。
无影低头看了一眼手心,她冷声道:“这是何意。”
老头拘谨地搓了搓手指头,站得直了一些,寒暄道:“那个,不用,你们想知道老头子说就是,用不着这些,用不着!”
万一这人拿到了上山的方法,一气之下以为他唬人,再把他宰了,那犯不上!
老头梦想是活到九十九岁,说什么也不能苦心经营半辈子,临门一脚给自己踢死了。
他磕了磕烟袋,示意这黑衣女侠跟着自己上后厨,到了隐蔽一些的地方,他才悄声问:“各位可是要上蒙莱山见菩翁?”
无影一双眼暗藏警惕,拇指轻轻地落在刀鞘上,她声音没有异样,仍旧如常:“老人家,可有什么要嘱咐的地方?”
“有的有的,这山险峻,老头子没念过大字儿,只知道那山是极高的,咱们山下落寒雨,那山上便是大雪漫天,”老头咳嗦了一声,清清嗓子,又继续道:“大雪封路,那山风能把人吹下来,车马肯定是没法儿走,任凭什么人来了,也只能靠自己往上攀登了。”
无影顿时皱紧眉心,她面具下的脸上焦急之色一闪而过。
楼主心伤未能痊愈,夫人失踪添了一笔急火攻心,又经受天欲雪解药的抒发,这几日都没能断了汤药。
在马车上的模样,完全是靠着一股不眠不休的劲儿在强撑。
若是再天寒地冻一遭罪,只怕以后也要落下了病根。
无影低声问:“当真别无他法?”
老头儿凝重地摇了摇头,他道:“你们不如等到明年春夏,天气好一些,山上也能见晴,可比现在好走多了。”
无影心知等不得,告一声谢便要离开,老头又把她拦住,道:“菩翁我倒还是有消息能提供给你的,山上庙广,他常在后山修行,你们登门他不一定能知晓,所以想见菩翁,一定要闹出点特别的动静,才能让他出来一会。”
老头在特别上加了重音。
无影抱拳感谢,又要递送钱袋子,老头连忙推拒:“不不不,不用,小老儿我发发善心,你们别介意我这地方简陋,白吃杯茶也行的!”
无影点点头,将此人记下,再次道了谢,顶着雨回到马车上汇报。
车内铜炉烧着银丝碳,温暖如春,即便如此谢镜枯半躺在车内,一身锦衣华服也裹得严严实实,身上还盖了一层冬被。
那手的五指瘦得能见骨节,轻缓地敲在被褥上。
一阵闷声咳嗽过后,谢镜枯道:“到了山下,你们留在原地。”
无影按下想要反驳的话,她沉默着点头称是,等了半晌谢镜枯没有其他交代,她忍不住道:“若楼主需要,仆愿陪您上去。”
谢镜枯的手指轻轻晃了晃,他淡淡开口:“七日,我没下来,你们回去各司其职一切照旧。”
谢镜枯在脑海里昏沉沉地勾勒少女的笑颜,他道:
“待清清归来,奉她为主。”
-
高庙远在天山顶,从山脚下零星的几点雪色蔓延,人走到半路雪已经没过半身,车队在底下遥望,也只能望见一点毅然决然的黑影。
冷冽的风吹得人几乎要飞荡出去,这种恶劣的情况下轻功无法借力登巅,只怕还会加快坠亡的速度。
寒风朔雪,严寒刻骨。
霜雪铺遍了山路原有的台阶。
蒙莱山的山顶鲜少有人来,一眼望去,只有一行禹禹独行的脚印,向上而去,与风雪逆行。
谢镜枯内劲浑厚,御寒尚可,但这一路实在消耗他的意志力,走到山寺门前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堪比登天的长阶上只站了一个人,他缓慢抬起手臂,冻到僵硬的手指轻叩门扉。
笃笃。
四野都是料峭的寒风,无人回应。
麻木昏胀的大脑反应片刻,谢镜枯才想起了那个特别的要求。
他抬头望着昏沉沉的天色,抽出那根被摩挲得字迹模糊的上上卦。
这根签谢镜枯没有做任何算计,他彼时兴起随手抽来,为了行事方便,甚至谎骗众人不过为中下之运。
清清怕是直到现在也不知晓。
谢镜枯眼睫垂落,双手合十,掌心是那根支撑他在这世间多留一日的赤色木签。
满天风雪在这一刻席卷过他的衣衫,吹散他的黑发飘扬在绵绵雪絮里,万籁此俱寂,见证一个恶徒甘愿低下头颅,在高庙之前闭目垂首。
世有传音入密,自然也有声如洪钟。
山峰震颤,浑厚的内劲让声音穿透寺庙,惊起林中鸟雀,乱雪跌落枝头,悄无声息的砸在绵延雪海,没有徒增狂风浪潮。
谢镜枯想起初见时,一夜灯花点棋,一碗微凉鱼汤,往日在他心底,是不可遗忘的清梦。他慢慢地开口:“罪人谢岚感念佛恩,苦海无涯但求一人是岸,请菩萨告知谢岚,吾妻身在何处。”
“此身负孤命,血债恶业,我愿一人偿还。”
“唯有吾妻清清,尚且年少。”
嘎吱一声,庙门推开一道缝隙,寺庙外风雪依旧,寺庙内香火悠然。谢镜枯睁开眼,双目悲悯的菩翁正在门后,背后如有神明,光影朦胧。
谢镜枯微微一笑,念出了和尚最想听的部分:
“谢镜枯今后愿以宁清梧为牢,敛恶感善,不造无端杀业,恪守此心——供天下万民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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