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何处传出来的?”尉参将有几分奇怪, “问这个干什么?”
老人表情不好看,踌躇半晌才说:“我那徒婿要问的。”
“徒婿?先生,你这徒弟才收了多久啊?就有徒婿了?”
“别提了。”老人闷头喝酒,一脸不痛快。
“但这个, 我确实也不知道。”尉参将一脸苦恼, “突然之间这个说法就传开了?”
“好吧, ”老人点点头, “那我就这么跟他说。”
“这个先不提,先生, 您上次说的那位被追杀的年轻人呢?”
“啊,那个, ”老人随口说道,“我才知道他早就出城了,和我同一天出城的。”
“这样啊。”尉参将有几分遗憾。
“我之前就想问了,你问他做什么?”
“因为听说蛮族在追杀他,我就琢磨着, 那人或许在对阵蛮族上有大用呢?”
“大用?”想起青年那副模样,老人脸色古怪。
“可能吧。”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送走了老人后,尉参将叹一声:“看来那崔家小子已经走了。”
“未必。”中年人从账后转出来, 直直盯着老人走开的方向,“会问这种问题,他那个徒婿就挺可疑的。”
“那要跟过去把那小子揪出来么?”
“不用。我们把这片的兵征走, 留给蛮族杀就好。”
接下来几日,城中人心惶惶。
少女坐在崔彦床头,一边削梨一边给青年说这城中的变故:“……那位尉参将把蛮族的事都说了, 把好多人都吓到了, 现在城门口聚一大群人, 都说要出城呢。”
“他为何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崔彦有几分不解。
“为了征兵吧。”莫桃低声说道,“当年我阿爹也是听那些人说,想要保护家人,必须得有人上战场,就抛下了我和我娘跑去当兵了。”
“等他回来时,已经后半生只能躺在床上了。”她勉力笑了一下。
“你们家应该不用服兵役吧?”崔彦有几分疑惑。
“是。”莫桃点点头,“但他信那些人的说辞,爷爷怎么拦也没拦住他。”
“我当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爹。他回来时我还吓了一大跳呢!”
“他是躺在板上,被几个不认识的叔伯抬回来的。一条腿没了一半,那大口子还在渗血,”她低着头,手下不停,嘴里还在说着,“我阿娘那时身子也不大好,看见他时就那么直直栽了下去。我差点以为她也要死了。”
崔彦叹了一口气。
一切的源头都是这场战争啊。
就是这场战争以及之后的骚乱,让先帝还未留下多少子嗣便提前驾崩,让当今圣上以八岁稚龄成为了这个国家名义上的掌控者。也是因为这场战争,让他的伯父瞧见了巨大的利益,揽下了运送军粮的职务,酿成了轰动一时的漕运案。而清算此案的人,就是当时西北都护府的节度使,老人当随军时的大统领,也是他,当初靠着打垮蛮族以及率军勤王的功绩,成为指派给幼帝的唯一武将。若是没有这位,少年帝皇或许早在几年前就丧生在朝中诸多争端内了。
等等。
崔彦忽地想起,乐山之前说西北边境有人意欲谋反,又说少年帝皇有后手。
这两方消息到底哪一方是那位的手笔?
他自顾自思考,没有注意到少女抬起了头,看着他的眼神有几分复杂。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正打算主动走开,门外忽地喧闹起来。
“师父那边好像有事,我先去帮忙了。”她对崔彦一点头,匆匆往外赶。
被打断了思考,崔彦对着她一点头,目送她离开。
他本打算接着思考其中疑点。有什么东西,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漏掉了。他皱着眉,屋外的喧闹声却越发大了,宛如身处市集一般。
听见几个词,崔彦愣住了。他翻身下了床,悄声走到外间听着那些病患的抱怨。
不大的诊间被人群挤满,听了一会儿,崔彦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正如莫桃之前所说,在参将那一番发言后,有许多人打算出城逃难,但城门被尉参将手下的兵将拦起来了。两方人马发生了冲突,那些士兵不管不顾,直接对闹事的平民们出了手。
就在现在,还有接连不断的伤员被送到老人这里来。
听着那些人的话语,莘老爷子皱着眉,十分不满的样子。但他只是沉着脸,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事儿闹得颇大。有人说所有出城关卡都被封锁了,有人大骂不应该把货物低价买给征收的军队,还有人安慰着众人,封城一定是大人们的考量,说不定外面现在就有蛮族守着,不要轻举妄动。
“蛮族守着?笑话!我前几天还走那边过呢!我怎么没见着那什么蛮族呢?”
“你要真见着了就不能坐在这儿了。”
“你!”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
“我觉得老岩头说得有道理啊,说是说有蛮族打了过来,可咱们这儿这么久了连蛮族的影儿都没见过啊?”
“你觉得有道理那你跑什么?”
人群叫囔着,争吵着,谁也不服谁。要不是后来老人发了一通火,他们说不定还能在这个小地方再打一次。
莫桃忙得脚不沾地,转身去里间打水时却陡然撞见了面色惨白的崔彦。
“哎呀!你怎么站在这儿!吓死我了!”
崔彦却没有理会她。他站在墙角低声自语,喃喃道:“是了,我怎么忘了这个?
“为什么蛮族明明来了这附近却没有攻打这里?为什么他们会绕远路去打别的城市?
“之前乐山说的,那曹毓之前宴请了一位贵客,那位贵客是谁?
“如果曹毓宴请的是和蛮族勾结的叛党,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因为他投靠了叛党,所以蛮族特意绕过了这座小县城!”
“不,还是有哪里不对。”他怔怔地站在哪里,眼神呆滞地盯着空中,嘴里嘀咕着莫桃不懂的话,“如果蛮族已经绕远了,那军队为什么要来这儿?他们为什么要对百姓们撒谎”
见他这副模样,莫桃皱着张脸,伸出手在青年眼前晃晃:“你没事吧?”
崔彦一晃眼,看见她的面容。
——“为了征兵吧。”
“为了征兵。”他恍然低语道。
迟迟等不来莫桃的老人走了过来:“桃儿?你怎么还在那儿傻站着?”
“我马上就去!”莫桃对老人喊道,随即转过头故作凶狠地嘱咐崔彦,“你还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呢?快点回屋去!”
崔彦并没有听话地回屋,而是转头看向老人,眼神一瞬黯淡了下来:“还有,为了我。”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他陡然抬起头:“我知道是谁了!”
他眼里燃着熊熊火光,抬脚便走——不是听莫桃的回屋躺下,而是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
在少女疑惑的眼神里,他掷地有声地回答道:“我要去长安。”
“什么?”莫桃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现在在封城啊!!”
“我知道。”崔彦脚步不停,“但我必须要去!”
“你小子给我停下!”莘老爷子快步赶到崔彦面前,一巴掌拍了过去,“你说你要去哪儿?你对得起桃儿吗?”
崔彦受了这一巴掌,看着老人的目光却
丝毫没有退却之意:“莘先生,我之前就说了,我和莫姑娘没有关系。我想去哪儿是我自己的事!”
“是吗?”老人气笑了,“既然你和桃儿没关系,那我杀了你也没关系吧?”
“师父!”莫桃连忙上前扯开他们两个,“这么多病人在,你们别吵了!”
“莫姑娘,我……”崔彦的话在看见莫桃的表情后吞进了肚子里。
“我知道你有理由,但不要是现在。”莫桃看着他,“你也看见了,现在你出不去的。”
看着她那双黝黑明亮的大眼,崔彦叹息一声:“好吧。”
莫桃极轻极快地笑了一下,拉着气鼓鼓的老人走了。
白日尽时,莫桃送崔彦到了一间小屋子里。
那些想要出城的人们并没有完全死心。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十分熟悉这座城——比那些新来的军队,甚至曹毓曹县令还要熟悉。
看着崔彦头也不回地走进那无垠夜色里,莫桃终于忍不住了:“喂!”
但等崔彦真的转过头来时,她却只敢说一声:“你要注意安全啊。”
崔彦愣了一愣,随即笑着点头:“嗯。”
莫桃努力扯动自己的脸,回了他一个笑容。
她孤身往回走。
这个夜晚有点冷,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当她回到家中时,老人竟还没睡。
老人坐在桌前,盯着灯火,火光照着他的须发,好似更白了些。
“桃儿啊,我是不是做错了?”
莫桃有几分惊讶:“您说什么呢?”
“没什么。”老人叹了一口气,往屋外走,“我要去找老朋友叙叙旧,你先睡吧。”
崔彦走之前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
“您喜欢战争吗?
“我也不喜欢,可是您的朋友似乎不这么想。”
军队驻扎在城外的峡谷内。
这很奇怪。不仅奇怪在这一边的通路对着的是内地,而蛮族活动一般是在另一侧的大漠,更奇怪在军队似乎并没有进城的意思——延泗虽然只是小县城,但也是配有营地的。
更别提延泗地理位置特殊,正好位于山脉隘口。往上几个朝代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本朝边境往外扩展了许多,才让它没有完全挨着边境线。
当然还有最奇怪的——老人一路走来,城门口灯火通明,往来军将都在搬运辎重,眼瞅着是要拔营了。
老人一路走进了大帐。
里面正在举行宴席。尉参将坐上桌,那位很有福气的曹大人坐在副席,另一侧是一位垮着脸的中年人。下午还惊惶失措的乐舞团现下已经在帐中聚齐了,靡靡之音直到老人一路走到尉参将桌前都未完全消散。
“莘先生怎么来了?”尉参将有几分意外。
“我来问几件事。”老人眉眼阴沉,“你为什么要封城?”
尉参将诧异地看老人一眼,随即笑了:“是为那些百姓打抱不平来了?”
“怪我,我没管教好手底下的儿郎。我只跟他们说要拦着点人出城,没有跟他们说不能动手。最先动手的那个我已经亲自罚过了,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不用。”老人摇头,“我只是来解惑的,不是来讨公道的。你想怎么说是你的事。”
尉参将一眯眼:“您不信我?”
老人沉默着,避开了这个问题:“我一路走过来,看见你们在拔营?”
尉参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本意是想守在这儿的,但军令如此我不可违背啊。”
“你们是要攻打蛮族?”老人深深看他一眼,“我可没听说蛮族打进了关内啊?”
“这个……莘先生,您既然不在行伍,那我们的动
向,不好告知您吧?”
“好吧,”老人点头,“这个我不多问,但是最后一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您说。”
“你们有没有把百姓卖给蛮人?”
尉参将一眯眼,旋即笑了。
“莘先生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您忘了吗?您当年救下我时我们就是在和蛮族——”
“我没问当年,我问的是现在!”
一声杂音。是乐师无意识按紧了手下的弦。
他慌张跪下,冲着主座上的人求饶,尉参将神情莫测地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
不多时有一队士兵进了帐子,把乐舞团的人全押了出去。
当帐中只剩下四人时,尉参将走下主座,走到了老人面前。
“莘先生,我一直知道的,您也和我一样,一直记得八年前的事。
“您觉得,我们是因为什么才死了那么多弟兄的?
“是我们不够勇猛吗?是我们的主将不行吗?不是的!我们完全输在后备上,输在朝堂那些蠹虫上,输在那些横行霸道的世家身上!
“潘大人为了给兄弟们报仇,抛下一切去和那些蠹虫们周旋,依旧用了八年了才搞出了个漕运案!为什么要那么久?不就因为他崔成济姓崔吗?”
老人叹息一声:“所以,潘大人是想造反,是吗?”
“造反这个词多难听!我们明明是要整肃这个朝代!”尉参将眼中泛红,激动地一挥手,“我们都跟着潘大人,都相信他一定能创建一个更好的时代!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们一样,明明在前线拼杀,却要被自己人的勾心斗角活活饿死!”
“然后呢?”老人冷不丁地反问。
“什么然后?”尉参将有几分迷茫。
“你们想整肃这个朝代,想创建一个更好的时代,然后方式是,和蛮人勾结,把百姓卖给蛮人?”
他嗤笑一声:“我从不知道,你们的大义,就是把本应保护的子民亲自喂到虎狼嘴里。”
尉参将颇为失望地摇摇头:“您还是不懂。”
“他们不是我们的百姓。他们认得还是嬴朝,那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
“百姓就是百姓。
“我们不在乎什么朝代,我们只在乎能不能活下来。”
一片沉默。
良久后,尉参将叹一口气。
“看来先生您,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呢。”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