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凉薄的人一直是她,只想过嫁到此处维护安定,却从没想过和他之间的夫妻情分。好像本该就是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在你来我往的猜忌和谋算中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孤单习惯了的人大约觉得孤身一人才是常态,忽然有人说出这些长长久久的话来,怎么听怎么觉得不适应。
于是便有些勉强,在他殷勤地注视下,好半天才说了一个字:“嗯。”
这是什么话,窦慎都要被她气笑了。胸口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多少有些受伤害,他已经将话说到这个程度了,才换了晗君一句“嗯”。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在感情上却笨拙的很,连骗他都不肯,实在让他有些气馁。不过他不怕,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习武练兵如此,治学读书如此,想必感情之事也是如此。
于是握紧了晗君的手,眼中有殷殷的光芒:“阿罗,你信我。窦慎一言九鼎,此生必爱你护你,永不相负。”
以前听人说,男人的誓言信不得,除非他用祠堂的先祖和自己的前途起誓,那是大郑男子最在意的两个东西。可是晗君不忍心逼他,眼前的男人怎么看都磊落坦荡,何时何地都不失风度,她不由得想要相信他。
一时软了心肠,任他攥着自己的手不放,一直握到车马停在了东府门前。
窦家是世袭的彻侯,到窦慎这里已经传袭了五代。凉州初定之时,治所就建在武威,所以侯府已有百年历史,看上去颇有古朴厚重之美。直到上一任安远侯,也就是窦慎的阿父窦显,因为更喜欢敦煌,又有心在西域开疆扩土,所以才在那里新建了侯府,长年生活。凉州人依照习惯,将其称为东府和西府。如今岑夫人居于西府,而太夫人邓氏则在东府。
晗君记得窦慎说过,他由邓氏抚养长大,是以多在东府处理凉州事宜。敦煌和武威相距甚远,往来消息不便,婆媳二人之间似乎有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晗君多次听太皇太后说起过她的这个族妹,也很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传言中她和老安远侯是一对怨侣,老安远侯常年宠信妾氏,待她十分凉薄,宫里人多同情她的遭遇。听说当年她的相貌美丽更甚于太皇太后,文皇帝曾有纳她入宫的想法,却因为不想邓氏外戚坐大而打消。后来兜兜转转,放着那么多公主不选,偏偏选了她远嫁凉州。于是有人猜测是已坐上昭仪之位的太皇太后从中作梗而致。
这么一想,她对太皇太后有怨气也属正常。但晗君并不认为她是一个只能让人同情的弱女子,没有一些心机手段,如何能在老安远侯去世之后,职掌了整个侯府,又如何能让窦显将窦慎交给她抚养,从而养尊处优,安度晚年。
脑海中勾勒出各种形象,直到真正见面才将一路所想尽数推翻。
侯府轩敞,陴墙高大,就连前庭也宽阔无比。晗君远远看见一个老妇人,被身边的婢子搀扶着站在堂前的阶下,满头霜雪,看上去比太皇太后还要苍老一些。晗君随在窦慎身后,并不因公主的身份而骄矜,反而带着夫唱妇随的平和心态。窦慎回头,看着她笑。他的阿罗如此乖巧懂事,会为了他顾全大局,这一点让他无比欣慰。
环佩声就在身后,不徐不疾的节奏,随着他的脚步而亦步亦趋。他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她的气息,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安宁之感。一时柔软了所有心肠,很想回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与她一起并肩携行,亲密无间。
邓氏见到晗君,脸上并无多少表情,只是冷冷地打量着,带着说不出的倨傲和疏远。窦慎皱眉,回头看向晗君,却见她带着得体又柔婉的笑容,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冷遇而心生龃龉。
见惯了太皇太后的威严庄重,后宫妃嫔的假意和善,她反而觉得直白的厌恶更加让她放心。直截了当总好过口蜜腹剑,邓氏性子刚毅倔强,与想象中差距甚远。
晗君对着邓氏,先行之以国礼稽首叩拜,后又以家礼敛衽屈膝。邓氏有些惊异,启唇冷声询问道:“信陵公主这是做什么?”
晗君被见素扶了起来,仪容大方无比:“淯阳公主出降凉州,安定边塞,于国有功,故信陵以国礼相谢。祖母慈爱晚辈,教导夫君,于家亦有功,故晗君以家礼拜见。”
邓氏受封淯阳公主,嫁于老安远侯窦央,抚育窦显和窦慎父子,故晗君这样言说。
邓氏听到她如此说,面色稍霁,长眉微舒,只道:“殿下初来凉州,我不过是一介老妇,当不得如此大礼。”说完,见窦慎目光只停在晗君脸上,叹了口气,延请他们入府。
行动间已拾阶而上到了堂前,堂室的形貌颇类宣室殿,阔大明敞稍逊,堂皇精致尤甚。看似并不逾制,但处处都用尽了心思。廊檐之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上好的紫檀木寸木寸金,这样大肆使用不可谓不奢靡。晗君除了鞋走入堂中,衣着华丽的侍女们一层层地打起帘子,恭顺地跪在两侧。鎏金博山炉上云纹缠绕,于仙人楼阁的造型间,缥缈出阵阵青木香气,正是窦慎用习惯的味道。缭绕的烟气和浅青色的帘幕,让此间如同仙人之境,花树形状的灯台姿态妖娆,让她恍惚以为又回到了长乐宫中。太皇太后亦是讲究细节之人,她的宫室也是如此,精致到了每一处。
一时便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太夫人邓氏早已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她身后水墨氤氲的屏风上,嵌着云母砗磲作为装饰,奢华又不失雅致。晗君看了看早已经安排好的位置,沉默了刹那,才缓缓坐在了莞席之上。
奉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白璧一双,步摇十对,锦缎百匹,亲手织就的罗衣两件,另有金银器百件。新妇见舅姑自然无需这么厚重之礼,但兼有朝廷赏赐之意就不同了。这里的分寸极难拿捏,太过于厚重折损了朝廷威严,太轻了显得朝廷没有体面。所幸太皇太后一切安排妥当,除了两件罗衣,其余皆是宫中准备好的。
见窦慎的目光停留在衣裳上,晗君有些赧然,解释道:“先前听临冰说起,他自幼蒙祖母抚育教导,阿罗身为人妇,也想尽些心意。这衣裳虽然粗陋,但却是我亲自织布裁剪所得,还望祖母不要嫌弃才好。”
邓氏的目光扫过衣物,看出了晗君的用心,话也客气了几分:“早听人说信陵公主容貌美丽,四德兼备,今日果见如此。老身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难得公主惦记着,也是老身的福气。”
晗君忙说不敢,窦慎却握她的手握得很紧,侧首看着只是浅笑。有妇如此,他自然觉得无比满意。心里盘算着如何让她轻抬玉手帮自己也做一件衣裳,可又舍不得她辛劳,思来想去还是做一件寝衣吧,贴身穿着多好,也费不了太多功夫。
晗君被他盯得害羞,眼波一转横了他一眼,娇嗔明媚尽在其中,竟是难得一见的姝色逼人。邓氏眸光有些黯然,只看着晗君。晗君敛容,不再有笑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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