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曜将自己伪装成完美的邻家哥哥形象,  他陪伴着简子晏,关心着简子晏,就像要把所有的愧疚和悔恨都倾泻出去。

    但现实永远是这么残酷,  即使他现在做得再多,他也控制不住地去回想从前。

    如果他在那个时候就为少年做这些事,  是不是就不会有此时的痛苦了?

    尹曜不知道,  只是在他彻夜辗转,无法入睡的时候,  他一遍一遍地设想着这个假如的结果,然后在难得睡着之后,  于梦中实现。

    只是等醒来时,  仍然是绝望而冰冷的现实。

    在简子晏接受了尹曜这个“新朋友”之后,  尹曜不需要遮遮掩掩地注视着他,在听着简子晏和“妈妈”聊天的时候,他就用隐含痛意的目光望着他的手。

    少年的右手伤得太重,  到现在也不能拆下绷带,  并且被医生严令要求不可以乱动。

    至于他的左手,完全伸出来之后就能看到,  上面密密麻麻如针脚一样的,  全是经过多次手术之后留下来的疤痕,  他指骨纤细而微微扭曲,  无法拿起任何重物,甚至连日常生活都基本无法保持。

    尹曜痛恨自己,  为什么到今天才发现。

    曾经的他对于少年,  真的没有一分一毫的在意。

    而由于少年有了“妈妈”的陪伴,脱离了这个现实中满是痛苦的世界,他对于手机的依赖突然消失了,  甚至就像是想不起来有个手机一样,从来没有主动要过。

    这只手机就放在了尹曜这里。

    一个个无法入眠的夜晚,他就打开手机,一条条仔细地看着那些消息。

    这是少年在无数绝望的时候抓住的唯一稻草,每一条消息都像是他从心底挤出来的血泪,包含了他所有没有现于人前的彷徨与恐惧。

    这些文字太过触目惊心,尹曜每翻动两条,就想停下来调整呼吸,不让情绪被无尽的绝望和悔恨淹没。

    怀着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特意找到了几个和他有关的重要时刻。

    在他颁奖典礼的那一天,少年给母亲留下了近乎绝笔的信息,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通过消息记录得以窥见几分。

    “我为什么还是醒过来了?妈妈,如果我现在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你的脸,那该有多好。”

    “爸爸把我带回家了,他对医生说是我自己想回家的,这是错的。”

    “我已经不再觉得爸爸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了,但是我不敢说,只要我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就会挨打,从来都是如此。”

    “妈妈,暗室里真的好冷,这已经是我不知道第几次进来了,但今天我格外难受。”

    “我是不是又只能睡觉了,只有在睡着的时候,身上才不会那么疼和冷。”

    尹曜看着这几条白底黑字的信息,呼吸粗重,身躯颤抖。

    那一刀差点就扎穿了少年的心脏!简玉泽居然连给少年治疗都不让,难怪他胸口的伤到今天看起来都还是那副令人心惊的样子,甚至差点因为感染而无法医治……

    尹曜的手指下滑,时间来到第二天,他去简家的那天。

    这天的消息格外多,却多是一些重复的语言,并且语序混乱,可以看出来,这时少年应该是发病了。

    “好疼好疼好疼,好饿好饿好饿。”

    “尹曜哥来了,没有关心。钢琴大赛,我去过,我知道那是我去过的,我现在还想去。”

    “哈哈我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再去参加比赛,我不配钢琴,远离我就是安全的,钢琴。”

    “其实他们说的就是我吧,只要我站出来承认,那就是我,但我不能承认。爸爸在看着我,他眼神好恐怖?我不知道,但我想弹钢琴,我想参加比赛。爸爸好可怕。”

    “我好困,但我不能睡觉。发言稿。我还没有记住发言稿,不能再搞砸了,爸爸会打死我。”

    “我不能理解。发言稿里的内容,但是爸爸要求我背下来,就背下来吧,反正到时候只要背出来就可以了,就像之前任何一次一样。”

    尹曜恍惚地想起来,以前简子晏也发表过一些对他的看法,那些不太好的言论被人铁锤成诋毁和嫉妒。

    原来连那些话,都不是出自你本人的意愿。

    尹曜胸口酸涩难当,他艰难地眨了眨视线模糊的眼睛,往下一翻,就到了第二天。

    “妈妈,我好紧张,我真的不能再给尹曜哥添麻烦了。”

    “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太害怕了,我想离开这里。”

    “可是我还要告诉尹曜哥真相,妈妈,既然你还没带我走,能给我一点勇气吗?”

    尹曜想起那天的情景,他看到了简子晏在桌子底下打着字,似乎在和谁聊天,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活在多层气球里的人,现在这些气球正在一层一层地破掉,他一步一步地走回过去,触摸到了少年真实的伤口。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尹曜想要继续看下去,但实在无法承受绵延而剧烈的痛楚,他屈起长腿,将脸埋在膝盖上,好几分钟之后,才再次抬起头来看下去。

    不出他所料,那天发布会回去之后少年又挨打了,他以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口吻告诉了母亲这件事,并说了一句。

    “这次只是橡胶棍子而已,算是最轻的惩罚了,可能是爸爸太想让我去那个节目,害怕在我身上留下痕迹吧。”

    “他们都说我在嫉妒尹曜哥,也许是吧,我嫉妒尹曜哥能追逐自己的梦想,能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对钢琴的热爱,能抛弃一切去弹钢琴。如果这种自己也想要成为那样的感情就是嫉妒,那我的确嫉妒尹曜哥。”

    尹曜闭上了眼睛。

    所以那个真人秀,也并不是你强行要求换掉原本定下来的那个女星,自己取而代之的。

    还有那个发言稿。

    当时少年在说到嫉妒这个词的时候陷入了明显的停顿,并且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说辞,当时他只是觉得这是少年在故意捣乱,给他难堪,现在终于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他也要被后悔给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少年怎么会嫉妒他啊,如果他真的嫉妒他,不可能宁愿付出自己的命,也要告诉他简玉泽的真正面目。

    比起嫉妒,应该更倾向于羡慕吧。

    少年羡慕他能做到这些事,所以他想守护他能继续做这些,实现他万分想做却又一辈子都无法达成的愿望。

    尹曜将眼睛闭上了很长时间,泪水一直从眼眶中渗出来,他就像没有感觉到,直到他的呼吸重新恢复了一些平稳,才再次张开了眼睛。

    接下来,就到了参加真人秀的时间。

    在参加真人秀的时候,简子晏和妈妈说话的机会少了很多,他似乎很忙,一直在对妈妈道歉,说自己在忙着,并且神神秘秘地不肯告诉妈妈自己正在忙什么。

    尹曜这才想起来,简子晏应该在别墅里给他装饰了房间。

    他马上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甚至连鞋都顾不得穿,就要冲出门去。

    他想看看少年是怎样为他装饰的房间,那是少年给他布置的房间。

    然而就在他的手都握上门把手的时候,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理智渐渐回归到了他的身上。

    ……现在节目录制已经结束很多天了,作为节目中的布景,少年给他装饰的那些,应该早就已经被工作人员拆下来了。

    尹曜怔在门口半晌,这才苦涩地笑了一声,慢慢地回到了沙发上。

    他觉得有些冷,就裹紧了毛毯,然后以等待死刑判决的姿态,划到了那一天。

    他的手抖得屏幕都在发颤,他努力凝神看去。

    在这一天,少年只留下了唯一的一句话。

    “嫉妒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我不愿意嫉妒尹曜哥,我想喜欢他。”

    我想喜欢他。

    尹曜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水,在这一刻再次倾泻而出。

    虽然早就通过少年的眼神确认过他的情意,但是真正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尹曜还是仿佛看到了救赎。

    少年真的是喜欢着他的,哪怕只是因为那短短几天的陪伴,哪怕后来他几乎再也没有给过少年一丝丝的温情,他也如飞蛾扑火般地喜欢着他,用全部的勇气和生命来喜欢着他。

    尹曜害怕自己的哭声会吵醒简子晏,下意识地用力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传来,他尝到口中腥甜的味道。

    “小晏。”

    他将手机贴在心口,在泪流满面中,无声地低喃。

    “我也喜欢你,我爱你。”

    ……

    简子晏的治疗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尹曜全程陪同在旁边,但是一直见不到好的迹象。

    少年身上的伤在逐渐痊愈,但他精神上的伤反而有越来越重的趋势。

    他拒绝和医生谈话,因为他能看得出来,医生总是会忽略他的妈妈,虽然妈妈没有生气,但他不高兴了。

    何况他有尹曜哥哥,尹曜哥哥从来不会忽略妈妈,他很尊重她。

    因此简子晏对尹曜越发亲近起来,连带着经常来看他的尹曜的朋友,那个叫宋霁的哥哥他也挺喜欢。

    这种感觉对尹曜来说,就像在饮着砒/霜解毒,明知道现在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都是他靠精湛的演技和欺骗骗来的信任和亲近,他也不得不沉溺下去。

    他一边沉溺于少年亲近,一边清晰地知道真相,犹如饮鸩止渴,清楚地看着自己在泥沼中越陷越深,却甘之如饴。

    但正如医生所说,任由简子晏一昧地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的大脑在逐渐病变,比原来更加严重,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他也许将再无治愈的可能。

    医生团队彻夜不眠地研究治疗方法,但是任何药物对简子晏的效果都不是很大,在简子晏本人拒绝心理治疗的情况下,治疗进度变得焦灼起来。

    几乎无计可施。

    被逼无奈之下,医生都想要教尹曜一些引导的话术了,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和简子晏聊天而不被排斥的人。

    但是教一个从未接触过心理医学的素人达到能引导病人的水平谈何容易,即使尹曜再天资聪颖,段时间内也无法达到医生的要求。

    就当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人突然造访了医院。

    “您好,我叫程安,是一名律师。”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对尹曜伸出手,“尹先生,简子晏先生是暂时在您的照顾之下吧?”

    尹曜冷淡而警惕地看着这个男人,现在对于所有主动来寻找简子晏的人,他都抱有非常大的敌意,因为这些人往往不抱什么好心。

    真正关心和心疼简子晏的那些人,在他发布声明表示简子晏受伤严重,需要静养之后就不再打探简子晏的消息了,只是会留下许多祝福。

    程安见他不接话也不介意,他收回手,掏出自己的律师证和单位证明,放在桌面上对尹曜推了过去,一边说:“我知道最近您二位身边的环境比较混乱,会担心也是正常的,这是我的证件,如果您还不相信的话,可以给我的事务所打电话求证。”

    尹曜垂眸看向那张律师证,的确盖着国家的公章,而那个单位证明,则是来自一个全国有名的律师事务所,就算这人是假的,应该也不会冒充这家事务所的,因为这家事务所里所有的律师都在自家官网上记录在册,只要一查就能发现。

    于是尹曜用手机搜索了一下,果然有程安这个律师,照片也的确是在场的本人。

    他将证件推回去,问:“请问有什么事么?”

    在尹曜判断和搜索的几分钟里,程安一直安静地等待着,闻言温和地一笑:“虽然这么说您可能不太相信,但我是简子晏先生的母亲委托而来的。”

    尹曜猛地抬头看向他,面色苍白,但黑瞳里冷冽锐利的视线气势分毫不减:“你在说什么?”

    “没错,我的确是简子晏先生的母亲,顾绯君女士委托而来的。”程安面色从容,一点都没有心虚,“顾女士生前还在重病的时候,在我这立了一份遗嘱,还写了一封信,要求我一定要等到简子晏先生十八岁以后,并且不在简玉泽控制之下的时候,才能将这些东西转交给简子晏先生。”

    他说着,略带愧疚地一笑:“很抱歉来到这里打扰你们,是我向警方要了你们所在的医院名字,您放心,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您二位的所在。”

    尹曜定定地望着他,心中对他的话已然相信了。

    “你来得不凑巧。”尹曜说,“小晏现在正在治病,就算你见到了他,恐怕他也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

    此时的简子晏都能看到自己的母亲,怎么会理解得了来自母亲的遗嘱呢。

    不过他也的确没想到,那位已经去世多年顾家千金,居然还会留下这些东西,并且已经提前要求了律师,不要趁着简玉泽还在的时候带给小晏。

    所以,她是不是早就看透了自己丈夫的真面目?那么为什么,没有留下能保护自己孩子的手段呢?

    也许她也被简玉泽折磨得形销骨立,无从安排了吧。

    “我知道这点,警方已经将情况告诉我了,但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顾女士交代过,遗嘱和信件并不需要一定交给简子晏先生本人。”程安说,“她说她的儿子已经被毁了,无论是身体,精神,还是人格,所以她不相信儿子的精神状态足够保护他自己,这两样东西能面世的另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如果在简子晏先生不足以照顾自己的时候,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能够保护他的人。”

    尹曜的瞳孔因惊讶而收缩:“……怎么可能?”

    “根据立嘱人的意愿,任何合法合规的事都是可能的。”程安看向他,“现在根据我的判断,您就是那个能够保护简子晏的人,您愿意代简子晏先生接受这份遗嘱,等简子晏先生恢复正常后再转交给他么?”

    “……”尹曜沉默片刻,锐利的视线直直地望向程安,“就算是合法合规,你只是一个律师,顾小姐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你的选择,连如此重要的判断和抉择的权力都交给了你?”

    “她当然会相信我的选择。”程安的眼中露出温情缱绻的神色,“因为我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信任的人。”

    尹曜从这简短的一句话中意会到了某些陈年的过往。

    “当年我们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彼此两情相悦,可惜我只是一个家境平凡的普通人,无法配得上顾家的千斤。”程安并没有隐瞒他的意思,“绯君的父母将她关起来,强行命令我们分开,并迅速将她嫁给了简玉泽,因为他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青年钢琴大师。”

    猜测成真,尹曜心中却还是有些震撼。

    在反应了几秒钟之后,他不含情绪地说:“她是你爱的人,她在临死之前告诉了你自己的孩子处境十分危险,你却没有帮她的儿子。”

    尹曜知道自己是在迁怒,程安没有管简子晏的义务,但他克制不住对程安的愤怒,因为程安也许本可能救下简子晏,让他免收这八年的折磨。

    “对不起。”程安苦笑一下,“我试着去调查和报警过,但是简玉泽势力太大了,他轻而易举就压下了我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并且直接威胁我,如果再插手他的家事,就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毫无声息。尹先生,不得不承认我害怕了,我爱的人已经死了,对于她的孩子,我会按照她的叮嘱去做,但我不想为了他而送命。”

    是啊,非亲非故的,程安凭什么要为了一个陌生人去承担这么大的风险。

    简玉泽这次之所以能落网,是因为简子晏当着直播,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举证,他辩无可辩。

    怎么能指望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能够对抗简玉泽?

    何况当年被强行分开,程安也许在怨恨着顾家。

    尹曜都明白,只是他还是为此感到了莫大的痛苦。

    这世间情薄缘散,为什么所有的代价却要由那个最无辜的少年来支付。

    这里面除了简玉泽没有人有错,那少年又做错了什么呢?

    尹曜无意再和程安多说,他代表简子晏接下了信件和遗嘱,根据程安所说,这些他都可以随意翻阅。

    在程安离开之后,尹曜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那没有密封的文件袋。

    顾绯君的遗嘱立得十分简洁,她将顾家的所有房子和财产都留给了简子晏,但是只要有人愿意照顾他的余生,就可以共享这些财产。

    那是如此巨大的一笔数目,是保证简子晏下半生无忧的保障。

    尹曜对这诱人的金额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在意这封留下的信件。

    他打开信,越看下去,他心脏的疼痛就愈加剧烈,最后他喘息着扶住了桌子,用颤抖的手掏出药来直接吞了下去。

    在这封信上,他体会到了一个母亲无奈却又充满绝望的爱子之心。

    原来顾绯君在去世之前就认清了简玉泽的狼子野心,原本她可能不会在这么早的时候就离世,但她亲眼看到了简玉泽碾碎简子晏手的那一幕,她大受打击,原本就孱弱的身子这才彻底衰败下去。

    她支撑着病骨支离,在弥留之际留下了这封信,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亲自告诉简子晏,妈妈给你留下了足够你生活下去的保障,勇敢一点,离开那个恶魔,开启新的人生。

    同时她也对另一个可能看到这封信的人留下了一些话。

    “我知道人心难测,即使面对面地指天誓日发出的誓言都可能被反悔,何况是以这样的形式,一个已死之人隔着不知道多少年的时光,以如此单薄的纸张和你进行对话。

    但我相信程安的判断,如果你真的愿意打开这封信,那么我愿意将一切的真相都告诉你,当你得知了真相仍然选择留在小晏身边,我将用生命感激你。

    天理昭昭,我相信报应不爽,我的人死了,我的灵魂和爱却和我的孩子同在,那个恶魔终究会得到报应,只是可怜我这命苦的孩子。

    如果我的孩子注定无法活到那个时候,那就让他来找我吧,我会继续照顾他,但是如果他足够幸运,遇到了那个有能力照顾和保护他的人,我也会献上我的所有,保你们衣食无忧。

    无论你是谁,求你一定不要伤害他,如果你以后后悔了,你仍然可以拿走我的一半财产,只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这是一个母亲的祈求。

    小晏,妈妈不得不离开你了,但是你要记住,妈妈爱你,永远爱你。

    一个无能而卑微的母亲

    于xxxx年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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