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园东南角一个独苑内,庭烛映亮了白墙,暖光落满院中梨树枝头。
梨树下,一个紫色的身影懒懒趴在石桌上,桌上凌乱堆着些橘皮。橘皮旁,纤细的手指正百无聊赖地拨动着剥好的橘瓣。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唉……“俏丽的面容皱成一团,长叹了一口气。往回来湖洲,总有陆渊精心安排的行程,既好玩又不会令人太过疲累,可这次不知是园内客人太多无暇他顾,又或是他当真是身体不适,将她们安排在听水阁后,便没了后文。
雪柔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不愉悦,狠狠地练了一天功,把自己的最后一丝气力也榨干后便歇息去了,余她一个人在院中长吁短叹。伸了个懒腰后,雪芙随手抓起桌上的橘瓣扔进嘴里,仰起头想独自赏一赏月色。正值月圆,月色清亮如水。清辉之下,她忽然从余光中瞥见一抹黑色的影子自墙上一闪而过。
一瞬的怔愣后,她立即从石凳上弹跳起来,三两下便将口中的橘子咽下,朝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黑色的身影似乎对园中布局颇为了解,想径直自东南角最里的一个院子退出园去。可他的身影刚落在院墙之上,无声的夜间便响起了一丝窸窣,不知从何处射出的短箭齐齐而下,差点将他射成了马蜂窝。幸得他身手也算敏捷,连连闪身躲过,才捡回一命,却还是被其间一支箭头擦破了左臂,带下来一片黑色的布料。他在心里骂了一声,便察觉到身后有人在追,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掉头便往另一面逃去。
让他没料到的是,跟随他的那个人对这座园子十分熟悉,直至出园也没能将她甩掉。凭着自己与身后之人并不算悬殊的轻功差距,为了去掉这条惹人厌的尾巴,他不得已在附近绕了起来。
雪芙跟在他身后追了半晌,体力渐渐有些不支,眼见距离被慢慢拉开,她心中既焦急又懊悔。懊悔的是平时练功不勤,如今到了要用的时候才知晓师父的一番苦心。可她又不甘心,硬凭着这一口不忿之气咬牙又追了一段,最后终于力竭,不得不停在一处院墙上歇脚。
黑衣人察觉到她的动作,心下刚松了口气,一抬眼却见自己正前方的水榭顶上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正侧目瞧着他。他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暗叫了声不好——只顾着后面的人,倒忘了看看前路,闯到别人家里来了。
今夜是泠潇入住满庭芳的第一晚,所以她没有爬自己的房顶,而是爬了水榭。觉得对比自己的院子,此处风景更佳。待洛璃忙完事回到园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月色清华,落在少女身上,她手捻着香囊出着神,仿佛已融入了月色中。
寻人的事仍没有音讯,洛璃心中多少有些焦急。可看到眼前这一幕,他那本有些烦乱的心却忽然静了下来。他没有出声相扰,只安静地立在不远处,陪她一同赏着月色。
泠潇望了那黑衣人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她虽不知这人为何闯了进来,但看他的样子应该只是路过,便懒得去管。即便不是路过,园子的主人正在那里站着,也用不着她操心。
可她的反应落到黑衣人眼中却是另一层含义,过于镇定的神情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已落入了什么圈套,再一细看,发现竟是个熟面孔。他目中顿时凶光乍现,抽出半寸长的剑锋便向泠潇刺去。
今日没有那萧璟辰在旁,正好报仇。
月色下,锋刃清亮,微泛幽光。
跟在黑衣人身后的雪芙并未来得及看清坐着的是谁,见他拔刀,连忙提息想要前去帮忙,可追了这么一路,气息早已紊乱,一口气竟没能提上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锋离那单薄的身影越来越近。她正焦急那人为何不避让,喊了一声,便见琉璃灯光下,一柄黑色的折扇破空而来,堪堪击中了黑衣人的手背。
手上传来的骨裂声和锥心般的疼痛逼得黑衣人瞬间收回攻势,手中匕首也掉落在地。
随扇而来的少年稳稳落在少女身前,手中折扇轻摇,蕴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散漫。虽一招便击落了黑衣人的武器,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无声打量着这位闯入者。而被护在他身后的少女非但没有起身,甚至托起脸望向了别处,摆明了自己不插手的态度。
黑衣人觉得这少年诡奇得很,让他摸不透用意。不过既然不清楚对方要什么,那三十六计,还是跑为上。
眼见他掉头就跑,水榭上的两位也没有去追,只有气息已平缓过来的雪芙赶了上去。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黑衣人的身影再次出现,想是已被雪芙追得有些慌不择路了。他心中烦意升起,只觉今夜特别憋屈,于是再一次起了杀心。
雪芙虽跑江湖的时间也算不短,但除了切磋,与人动手的次数并不多,这黑衣人招招狠辣,藏身膝下的匕首上又泛着青光,好似涂着什么毒,她便有些避忌,交手间也不敢离得太近。那黑衣人看准了她的畏惧,刀光闪闪间将她逼得几近无路可退,正危急时,一片瓦砾飞来,正打中黑衣人环跳穴,因下盘不稳,他整个人登时往前扑去,正好扑到了雪芙脚下。雪芙下意识地一抬脚,便将他给踢了出去。
水榭之上,泠潇睨了洛璃一眼,“在你家里行凶,你也不管?”
洛璃笑得理直气壮:“对那个小丫头来说,欠你的人情比欠我的好。”
黑衣人遭了这一下暗算,在心里骂骂咧咧了一阵,想着如今的局势,趁早溜才是正经。他眼观四下,刚爬起身起了个势,忽一道风至,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停住,僵在了半空中。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脚,虽不知这招隔空点穴是何人所使,但他知道——今夜,他逃不掉了。
泠潇又望了洛璃一眼,上一刻才说不管,下一刻便出手,这变得未免也太快了。
洛璃仍旧理直气壮:“我觉得他方才躺在地上的时候是在心里骂你。”
“……”
见那人忽似石头一般从空中砸落下来,雪芙先是愣了一愣,回过神后忙奔过去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面罩下的脸虽再普通不过,但莫名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她皱了皱眉,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黑衣人正气得七窍生烟,哪里肯理会她。
雪芙围着他转了两圈,左右瞧了瞧,脑中仔细回想未果,又见他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索性一拍手道:“不肯说?那就站在这当石像吧!以你这副尊容,做个镇宅辟邪的物件正合适。”
言罢当真不再理他,往水榭上望去。方才危急之时飞来的瓦片,便是自水榭那边而来。她素来恩怨分明,救了她的人,她自然得好好答谢。
明月之下,少年执扇而立,颇有些眼熟,待定睛一看,她便惊在原地:“是你!”一想到那救命恩人是洛璃,她一张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看着她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洛璃摇了摇折扇,轻笑道:“救你的不是我。”
雪芙登时眼中一亮,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水榭之上还有个单薄的身影。月下的少女容颜清丽,神色淡然,不是泠潇又是谁?她顿时一扫方才的阴霾之色,喜道:“泠潇!原来出手相帮的人是你!”
泠潇起了身,一跃至她身前,却没有看她,只望着那座人性雕像淡淡道:“是你。”难怪方才会忽然对她起了杀心。
雪芙的目光在泠潇面上转了一圈,又在黑衣人面上转了一圈,这才恍然大悟:“你是那日在茶楼里想调戏泠潇的登徒子……”
水榭上,洛璃方皱起眉,又听见她继续道:“旁边的那个人。”
那黑衣人沉声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流沙派方峥嵘。”
雪芙呸了他一声,眼含轻蔑:“你们流沙派行事卑劣,还敢说什么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怎么?觉得寿宴上赢墨香草无望,便起了半夜去偷的心思?你别这样瞪着我,自己做的肮脏事,还不许别人说了?还想对我下毒手……我这就将你绑回去,挂个盗贼的牌子,吊在隐园大门前,让这湖洲城来来往往的人都能朝你身上吐一口唾沫!”
她话音方落,泠潇忽出手点了黑衣人的哑穴。
雪芙不解,“怎么了?”
“不能开口,就不会说不该说的话。”
雪芙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替自己出出气,并不是真的想这样做,即便她真的想这样做,陆渊也不会应允,可却被泠潇信以为真。回视着黑衣人那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的眼神,泠潇淡淡道:“十天后,你便可以开口了。我点的穴,你也不用指望别人可以解。”待十天后,寿宴已经结束,该走的人想必也都走了。
雪芙便觉瞠目,以她的功力,若是点人哑穴,最多半日不能言语,可泠潇与她相仿的年纪,却有这样的本事……她又想,如果是让她十天不能开口说话,那可比杀了她还难受。想到这里,她忽觉后脑有些发凉,连忙表态:“我不会将洛璃住在这里的事告诉别人!”
泠潇原也没打算点她的穴,闻言只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雪芙便松了一口气,本想同泠潇再套个近乎,又想到洛璃也在场,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左右已经知道了泠潇的住处,来日方长!她抓起黑衣人的肩膀,向着泠潇嫣然一笑:“今日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改日定当拜谢!”言罢,提着那个黑衣人跃墙而去。
待他们走后,洛璃才来到泠潇身边,温言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让小六熬了安神汤,应该就温在炉上,我去端来,你喝了早些歇息。”又补道:“是找回春堂的安大夫配的。”
泠潇静了一瞬后跟上他的步子,“我随你去喝。”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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