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微微星光自窗而入。
音秋儿立在窗前,玉兰的馥郁香气自敞开的窗子里飘入,将她萦绕其中。
也不知立了多久,她终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秀丽的面上便挂上了些许颓然。
没有嗅到熟悉的花香。
嗅觉已全然消逝。
这对一个医者而言,是致命的。
近日,身体的疲态已愈发明显,种种迹象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件披风被轻轻覆在她瘦削的肩上,来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惜与无奈:“成天叮嘱病人要爱惜身体,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忘了?”
他来得悄无声息,可音秋儿却没有丝毫意外。
与他相识已有二十余年,如果他真是肯听话的人,那他们也不会走到今日这样的局面。
她避开了想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又走开了两步,才淡淡道:“十日之期尚未到。”
“但是他的毒已经解了。”对于她的冷漠,他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快,反陪着笑道:“我知道,以你的医术,根本用不着这么长的时间。”
“只是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了,离好还远着。”
“留下药方,跟着慢慢吃也就是了。”他和声细语地哄着她:“随我走吧。你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我怕再拖下去……待取了药材,治好了病,往后,你想做什么都由着你。”
见她不应声,他蓦然沉了脸,“你不肯随我走,是不是舍不得那个丫头?她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
面对音秋儿无声的凝视,他很快又换回了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情,语气也再次变得温软体贴,“等你的病好了,你要陪她多久都可以。”
音秋儿沉默了须臾,“再一日,我写好药方,安排好后面的诊治。”
“好。”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脾气,所以他没有再多言,只笑道:“日落之前,我都在西城门前等你。”
“时间不早了,这几日你也累了,歇息吧。”他的声音里含着乞求,“我能不能……”
音秋儿毅然打断他的话,“不能。”
“……我只是想看着你入睡,想在一旁陪着你……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好好看你了……”
他的神态是那样的卑微,可音秋儿却不为所动。
“我不想。”
“……好。”他再次妥协,“那等你睡了我就走。”
“不。”
“……好,我走。”
“等等。”他刚走至门前,音秋儿忽然喊住他,“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他立即折返回来,欣喜道:“你说。”
“你手里的墨香草,是怎么得来的?”
那一抹笑容尚未来得及挂稳便被收了回去,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应道:“别人赠的。”
“谁?”
“陆渊。”
“据我所知,你们好像没有交情。”音秋儿冷冷地看着他,“他将真的墨香草送给了你,然后自己用假的墨香草做寿宴上的彩头,来败坏自己的名声?”
“我没撒谎。”面对音秋儿的质疑,他的神情很有些受伤与委屈,“我与他从前是不相熟,但这回相见却相谈甚欢。他这个人心善,知道我要用墨香草救命,没有丝毫犹疑便将它给了我。”
“既然给了你,那他为何还要用墨香草作为彩头?”
“以墨香草为彩头办寿宴,这整件事都是我做的。”他理直气壮地应道:“我找不到你,只能想法子引你过来。”
“……”
此时隐园的一角处,月夙与萧璟辰也正说到此事。听见萧璟辰的话后,月夙的神情有些匪夷所思,“……你是说,这个陆渊是假的??”
“只是猜测。”萧璟辰应道:“将您请来,便是想将这件事查清楚。”
“我就觉得奇怪。”月夙挑眉道:“以芙儿的小孩心性,只怕陆渊站在她面前说自己是假的,她都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又怎么会来信说察觉到他有些异常……原来是你的主意。”
“猜测也得有个缘由,说来听听。”
萧璟辰微一俯身想应个是,却被月夙指尖一挥给止住,她不耐道:“在我面前少来这些虚礼,我又不是你爹,专会做样子。”
若是换作旁人,即便对萧梧再不满,也不会选择在他儿子面前直言。可月夙的脾气萧璟辰也是自小便见识过的,所以他只微微皱了皱眉,便直接进入了正题:“从来到隐园见到陆大侠的第一面起,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后来我为此特意向雪柔姑娘打探过,她对我说,陆大侠的这些反常之举,或许都是因为陆二叔的去世,伤心所致。”
“你觉得不是?”
萧璟辰微微一怔,解释道:“丁忧三年,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即便陆公子不懂,陆大侠也该提醒他,又怎么会接受他举办寿宴的提议?还让他负责操办?”
“是有些说不通。”
这哪里是有些说不通,是根本就不合理。萧璟辰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继续道:“第二处不对的地方是邀帖。起先我们都认为流沙派与万毒谷的这些人是闻风所至,直至雪柔姑娘与洛庄主在街上偶然遇见,起了冲突,我们才从陆公子口中得知,原来这些人都是受邀前来。”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陆大侠对这些门派的厌恶,想必月掌门比我更清楚。”
月夙点了点头。陆渊这个人虽然行事不怎么着调,但为人却是一身正气,平日里最看不惯这些恃强凌弱、行事肮脏之人。若不是脑子坏了,不可能会做出邀请他们做自己座上宾的蠢事。
“第三处便是那颗墨香草。”萧璟辰尽量将自己的话说得浅显易懂,“我是亲眼见着泠姑娘从陆大侠手中接过装着墨香草的盒子,又一路陪着她将草药送到了医馆。安大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了药盒,将墨香草取出捣碎,入了药。所以这颗墨香草如果有问题,那问题只会出在隐园,也就是说——是陆大侠亲手将假的墨香草给了泠姑娘。”
“泠……”月夙忽然问道:“哪个泠姑娘?哦哦哦,我记起来了,是在寿宴之上击败了左庄主的那个丫头……她姓泠?”
方才那段话的重点好似不在这,萧璟辰微微颔首道:“她叫泠潇。”
“……”月夙的神情忽然变得颇为古怪,半晌后才道:“你继续说。”
“后来,泠姑娘与雪芙来讨要墨香草时我不在场,但听雪芙所言,陆大侠丝毫不在意墨香草的真假,只一口咬定墨香草只有一颗,已经给了出去。态度十分奇怪。然后寿宴当日,他便随着无极门的人走了,临走前却叮嘱陆公子要按着消息不让任何人知道,直至您来,我们才知晓他已不在隐园。”
月夙沉默许久后才叹息了一声,“其实,自去年陆橒他父亲去世,我带着雪芙来湖州的那一回,便已经觉察出他有些不对。那次,我们还因为一些事闹了些不愉快。要不然,他五十岁生辰这样的大事,我不可能不来。”
“不过我心眼子没你多,当时只觉得气恼,然后便将他的变化归咎于人心易变,之后便没再理他。”
“人心或许是不可捉摸。”萧璟辰将她的第一句话理解成夸奖,“但陆大侠不会是这种人。至少,在对待与您的这份情谊上,他不会变。”
迎着月夙一副“你又知道了?”的神情,萧璟辰指了指身后的院子,“请您来的原因,最重要的一点就在这。也是因为这处院子,我才对自己的猜测多了几分肯定。陆公子说,在他父亲过世之后,陆大侠就没再来过这处院子。不过在这之前,他每十天半个月便会来一次。”
月夙聪明了一回,“这里面的东西和我有关?”
“您自己进去看吧。”萧璟辰未置可否,只道:“墙壁和屋顶的剑弩在我上回进去的时候已经被耗尽了,他走得急,没有察觉到这里。又或者,他对这里根本不关心。院子里的路,我都一一试过了,您看着走就行。”
忍下对他卖关子的不满,然后带着那份狐疑,月夙一跃而起,走进了屋子。
已近子夜,园中悄然无声,萧璟辰守在院外,安静地看着前方的一颗垂柳,心中思绪万千。
如果他见到的这个陆渊是假的,那这个人装成陆渊的样子在隐园潜伏这么长时间,为的是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一颗墨香草,那取到后他为何不离去?非要兴师动众地办寿宴,然后再选择在寿宴结束后离去?
这个人能顺利瞒过所有人在园中待这么长时间,易容伪装术必定精湛,会不会就是十年前的行凶之人?
如果园子里的是假陆渊,那……真的陆渊去了哪里?
如果陆二叔的死,当真如洛璃猜想的那样,那此刻,真的陆大侠是否还安然无恙?
想到这里,萧璟辰心头不禁有些发冷。
慌乱的脚步声传来时,月夙仍没有从院中出来。
雪柔一贯冷淡的面上挂着焦急之色,一把抓住萧璟辰的衣袖,“我师父呢?”
“在里面。”
萧璟辰的话音尚未落下,雪柔已经跳上了墙头,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自相识以来,萧璟辰从未见她如此慌张过,再联想到近日发生的事,心头不由泛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未待她们出来,他便朝着听水阁的方向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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