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霏霏,天街柳色如烟。
泠潇立在医馆廊下,无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不知从何处走来一位撑伞的妇人,在泠潇疑惑的目光中将手中空闲的一柄油纸伞递出,笑道:“姑娘,我见你未带伞,这柄伞拿着用吧。清明时节,雨水还多着呢。”
泠潇朝她手上那柄墨绿色的纸伞望了一眼,淡淡道:“还有一轮药要布施,我并不着急离去,这伞您还是带回去吧。”
“姑娘可是还在生气?”妇人打量着泠潇的神色,叹息了一声,“我们先前并不是有意要为难你与那位少侠,只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疫病实则太过可怕……姑娘,你年纪尚小,没有见着那时候的惨状……我还记得,最后疫病好不容易被控制住了,可那烧尸骨的烟,却仍在湖州城上空飘了好几天……”
“这些年,即便是做梦,我都不敢回望那段日子……”妇人说到此处又叹息了一回,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将纸伞往泠潇面前再递了递,“这油纸伞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姑娘既然帮了我们,就将它收下吧。”
就在泠潇疑惑她为何执意要让自己收下这柄伞的时间里,身侧有人接过了纸伞。
来人语调温和,对着妇人微笑道:“多谢您。”
妇人面上这才露出了笑意,连着说了几声应该的,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她这是心里不好受,既歉疚又感激。”萧璟辰看着雨中渐行渐远的妇人,温声为泠潇解惑,“所以才执意要将这柄伞塞给你。”
泠潇的目光也落在雨中,喃喃道:“先前猜疑我们想关门害人的是他们,如今来道谢的也是他们,我有些看不懂……”
“所以说人心难查。惧怕是真,猜疑是真,善良也是真……”萧璟辰望着泠潇道:“姑娘往后在江湖上行走得久了,见的人多了,慢慢便会明白,许多人与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泠潇沉默须臾,微微歪头,“先前城门打开时,如果他们当真走了,你要如何?”
“我询问过音大夫,子午痧虽然凶险,但只要不触碰到被污浊过的水源、食物,或是已经中了时疫的病人,大抵都是安全的。按照目前的情形与我们的猜测来看,城外的疫病短时间内不会达到爆发的程度,他们如果执意要出城,其实就安全而言,并不要紧。我拦着他们,其实另有原因。”萧璟辰语声徐徐,耐心道:“一则是因为我们手上有防治的方子与药材,相较于城外,自然更安全一些;二来是觉着他们讨生活不易,好不容易才在一方土地上安顿下来,不忍见他们辛苦折腾罢了。”
泠潇的目光在他面上停了一会,心里不由在想,这便是书上所写的浩然正气、侠义之心吧?
“那我先前的举动,是不是给你添乱了?”
“没有。”萧璟辰微笑道:“相反,姑娘给我上了一课。”
“我给你上课?”泠潇望向他,清澈的眸中闪着疑惑。
萧璟辰含笑点头,“姑娘教会了我——恩威并济,有时候比单纯的劝说要管用。”
知晓自己没有添乱,泠潇便释然了,再听见他的夸赞,不由眼眸一转,嘴角便噙上了一丝笑意。
萧璟辰的视线在她面上定了一瞬,才带着笑意缓缓挪开。
“泠姑娘!”
小六撑着伞向着医馆跑来,待停在廊下收了伞,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纸袋递给了泠潇,“我刚买的!你与萧少侠都趁热吃点,垫一垫。”未待泠潇拆开纸袋,他又自顾自地说道:“今日城中许多商铺都未开,我跑了好些地方才买到这些糕饼,也不知合不合姑娘的胃口……”
萧璟辰将泠潇打开纸袋后的神情收入眼底,似在问话,又似在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泠姑娘也爱吃甜食?”
“泠姑娘哪是爱吃甜食?她是嗜甜如命!什么桂花藕、糖醋鱼,那可都是姑娘的心头好!”小六抢言道:“先前公子让我买的那些糕点,我还担心姑娘吃不完呢,谁知后来当真一点也没浪费!还有那回醉酒,姑娘还缠着公子让他去买……唔……”
小六张大了嘴,惊恐地发现自己忽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泠潇对他的神情视若无睹,垂目捡起一块糕饼放进了嘴里,还不忘将纸袋往萧璟辰面前递了递。
少女的举动与眼中的狡黠让萧璟辰微愣了愣。
从前,萧婉儿也爱吃甜食,也喜欢这样自己吃着一块,将其他的往他面前递,笑着让他也尝尝。
见他不接,泠潇微歪着头,含糊地发出了一声疑惑,心道,难不成他也和洛璃一样,不喜欢吃甜食?
见泠潇不搭理自己,小六只得朝萧璟辰投去求助的目光,却发觉萧璟辰正凝视着泠潇的目光与平日里好像有些不一样。
虽然萧璟辰平时待人也温雅,但却从未这样看过谁,这目光里……怎么好似含了些宠溺的意味?
但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小六从脑中挥了出去,因为萧璟辰已在为他向泠潇求情,“他已经知错了,而且往后也不敢再胡言了是不是?”
虽然小六心里并不清楚泠潇为何不高兴,但还是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不管错在哪里,反正先认错总是没错的。
泠潇倒也没生气,不过是忆起旧事,微觉赧然罢了。如今看着小六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有萧璟辰在一旁劝说,便伸手替他解了穴。
小六便没敢再胡言乱语,闭紧嘴巴在一旁站了一会,直至无意间瞥见了萧璟辰手中的油纸伞,才疑惑地问道:“我记得姑娘先前总喜欢随身携带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怎么近日不用了?都说清明时节雨水多,姑娘出门的时候可要记得带上,若是淋着了,那就不好了。”
泠潇淡淡道:“用腻了。”
“那改日我陪姑娘去铺子里挑几柄合心意的。”小六不疑有他,忙逮着这个赔礼的机会往上爬,“我小六虽不算有钱,但几把伞还是赠得起的!”
泠潇倒也没拂他的好意,轻应了一声。
待几人忙完最后一轮汤药的布施,已到了入夜时分。隐园那边,音秋儿也刚与安大夫道别,离开了园子。
这几日为了方便照顾病人,也为了省去来回的折腾,安大夫带着两名百草堂的大夫暂住在隐园。这边有他们看着,音秋儿便赶着回满庭芳去看顾那两个丫头。
临时的时候,隐园的小厮一再坚持要套马车将她送回去,在她的执意坚持下才作罢。小厮目送她背着药箱独自在雨中走远后才退回了门内,关门的时候,心中禁不住有些唏嘘。
园中几乎所有门客都接连染病,还包含他们的少主子在内。虽有大夫日夜照料,但园内难免人心不定。而且为了为这该死的疫病,隐园几十年门不闭户的规矩都被改了……
小厮的叹息被大门厚重的声响所掩盖,消散在了雨中。
前方,音秋儿回满庭芳的路上,雨幕中蓦然出现了一个身影。随着她的走近,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待看清他的面容后,音秋儿微微一怔,缓步走近,停在了他身前。
玄衣人没有撑伞,淡漠地立在雨中,望着她问:“为何要爽约?”
音秋儿微仰起头回视着他,眼中有藏不住的怒意,“其中缘由,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不清楚。”
音秋儿盯着他的眼睛,“隐园的疫病,难道不是出自你手?”似乎心中早已知晓了答案,她又追问道:“他们与你有何仇怨?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为何要这么做?”玄衣人冷笑了两声,反问道:“音秋儿,你觉得我为什么这么做?”
见音秋儿沉声不语,玄衣人又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计谋得逞后的得意,“既然墨香草引不来你,那疫病总能让你这个医者仁心的好大夫现身吧?”
……原来这一切竟都是因为自己?
音秋儿如遭重击,身子不自觉往后退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盯着玄衣人看了半晌,忽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玄衣人一把制住了她的胳膊,油纸伞因为主人的吃痛而掉落在地,音秋儿咬着牙道:“……放开我,你这个疯子。”
“对,我就是疯子。”玄衣人冷冷道:“自十九年前你不告而别的那天起,我就已经疯了。音秋儿,这都是被你逼的。”
肩上的力道仿佛要将她给生生捏碎,音秋儿仿佛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也就是这极轻的一声,让玄衣人猛然间从愤怒中被惊醒。他急忙松开双手,关切道:“是不是抓疼你了?让我看看!”
音秋儿冷冷躲开他的触碰,眼中写满了明晃晃的厌恶。
“我做错了事,你可以同我生气,可以打我骂我,我都认!”玄衣人抓着她的手用力往自己脸上扇去,嘴里乞求道:“我只求你随我走!最后一株药很快就能长成了,你也很快就能痊愈,这不是你找寻了多年的结果吗?”
“你拿人命换来的肮脏东西。”音秋儿竭尽全力想将自己从他的钳制中挣脱,语声冰冷,“留着你自己用吧。”
“肮脏?”分明已是四月的天,可玄衣人却觉得从脚底攀上来一种幽幽的冷,最后化作一种刺骨的冰凉,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间。
“我费尽心血搜寻了几十年的东西,你觉得它们脏?”玄衣人忽摇着头笑了起来,那笑容让音秋儿觉得毛骨悚然。
“不管它们有多脏,我相信你都会将它们制成药吃下去。”他望向音秋儿,徐缓道:“因为你知道,你要是死了,我会让多少人为你陪葬。”
那一瞬,音秋儿只觉浑身冰凉,如置冰窖。
从十九年前狠心离开他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他是个疯子。而这些年,她做的最错的事,便是不该对一个疯子抱有任何的侥幸与虚妄的期望。
既然已经错了,那便不能一错再错。音秋儿深吸了一口气,漠然道:“你放心,我现在还不会去死。你造的孽,不还干净,我死不瞑目。”
一切既然由她开始,那也该由她来结束。只不过眼下,还不是结束的时候。她还要拿到墨香草去赎罪与救命。
玄衣人很快捕捉到她话中的退让,追问道:“你肯跟我走了?”
“将她们治好,我就跟你走。”
玄衣人盯着她看了一会,俯身拾起油纸伞递到了她手中,柔声道:“虽然你一次又一次地骗我,但我依然愿意再信你一回。”
他的手轻轻落在她面上,小心地为她擦拭着面上的雨珠。音秋儿强咬着牙才让自己没有避开他的触碰,而这种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屈辱与窒息,让她空了一天的胃忽然开始绞痛。
“你身子不好,进去换身衣裳吧,别忘了煮一碗姜汤,仔细别染了风寒。”
胃里的酸水不断往嘴里翻涌,待玄衣人离去后,她终于止不住蹲下身一阵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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