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沅绾听罢,抬眸望向晏绥。
忽闪忽闪的双眼似是迷茫无措的林中鹿一般,那般无害地求助着面前的人。那样美的眼眸,任谁见了都会不自主沉浸其中。
晏绥亦是。对视的一瞬,他的心都漏跳了几分,从未有过。
“学士还请自重。”
小娘子娇怯的话落入晏绥耳中,怯生生的,仿佛他会吞了她一般。
“无妨。”晏绥轻笑,月明地能窥见崔沅绾面颊上的绯红,晏绥心里触动,“毕竟这会儿,汴京里都知道崔家小娘子是我的人了。”
话语十分自信,甚至让人忽略了他是插队娶亲的事实。
“跟着我,你不会受苦。”晏绥蓦地说出这样的话,“听话就好。”
崔沅绾愣愣地点了下头,她这般木讷模样倒是无意间取悦了晏绥。
那是位妖媚的美人,看过一眼,没人会不沦陷进去。这话是晏绥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也有人说,越美的人心越狠。晏绥眸色与深夜沦为一体,让人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回去罢,起风了。”晏绥说罢,转身离去。
仪态很好,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鹤归去一般。崔沅绾心想。下颌处的触感她还记得清楚,这一交锋,倒是把她的野心也勾了出来。
忍受一个怂种,不如驯服一头野兽。她跟晏绥一样,都期待着不久后的婚姻生活。
戌时三刻,见时候不早了,晏绥起身告别。
崔发显然还没说尽兴。御史中丞平日里说的都是些谏言,今日与晏绥同坐一席,两人聊得开,崔发一直灌酒,喝上了头还妄言要和晏绥做拜把子兄弟。
崔发的醉态不算好,红脸迷蒙眼,有时还嚷嚷几句。叫屏风那边的王氏张氏听见了,都赶紧过来劝崔发赶紧闭嘴,夜深人静,多说就会多生茬子,可不能在这要紧关头叫人告密了去。
“成郎,快回屋歇着去罢。”张氏惯会儿心疼人,眼下就要搀着崔发走出去。她心疼人不分时候,可叫王氏心里苦啊。张氏的话无疑是在催着晏绥麻溜走,这可是贵家女婿,朝中重臣,要走岂不得是一大家人恭敬地给人送走。
“瞎说什么话呢。”王氏骂了张氏几句,两人就是崔发的左膀右臂,各自都惹着火。
王氏满眼歉意,“他就是这没出息样,慎庭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晏绥说没事,只是眼神有意往崔沅绾身上瞥去。
王氏会意,“二姐,你送学士一程。夜深了,路不好走,你也多说几句嘱咐话。”
崔沅绾正哄着闹脾气的慕哥儿,一听这话,起身来朝晏绥这边走去。
崔发这时又清醒了几分,“我没醉。慎庭,走罢,我送你。”不等人反应过来,崔发就搂着晏绥的肩膀走了出去。
王氏见状,又赶忙把崔发搀了过来。
“送人,我让你送。我们一家人都去送,免得你再丢人。”
崔发也没再说话,冲到了一行人最前头,一边走路还跟身后的晏绥说话。吐了官场的苦水,崔发心里才算好受了一些。
门紧闭着,那处阴暗,崔发叫晏绥多加小心。
“慎庭,叫那车夫多留个心。毕竟谒禁摆在那里。”崔发见了凉风清醒不少,蓦地想起谒禁,赶紧嘱托几句。
晏绥说是,“台长不必担忧。我能晚间来,自然也能晚间走。”
众人听了他这话,都松了口气。
不过门一开,就又叫众人心一紧。
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停着,而门外站着的,是林家大郎,林之培。
两方人都惊了。
林家收到退婚的信,全家都乱着。林番海猜到是有人截胡,可万万没想到那人是晏绥。林之培更没想到,先前他与晏绥见过几次,也聊了不少。
晏绥说,他瞧不起儿女情长这些空泛的事。林之培却在他一遍遍说着自己的情意。
“若能娶到崔二娘,一生无悔啊。”
那时晏绥是何反应呢?只是嗤笑一声。
而今夺人之妻的也是晏绥。
收到信与消息传开不过两个时辰,如今人人都恭贺着晏家,诋毁他林家的也不少。
林之培的出现也叫晏绥觉着有趣。
晏绥眯着眼,根本不屑与这等怂人相望。
崔沅绾倒是多生感慨。
她很久都没见过林之培了。自他拜为相,崔家便败落了下去。她住在破屋里,大病都求不来一方药,都是拜林之培所赐。
林之培是个老实人,也是个想往上爬的野心人。不过懦弱的性子变不了,身份再高贵,在崔沅绾心里也只是个怂种。欺软怕硬,只是空有个俊俏的皮相而已。
就像眼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长立,一脸不可置信,嘴唇都被气得发抖。他的眼眸清亮,也正因如此,才叫人心软,有愧疚感。
最终,他没提婚约的事,更叫崔发心里愧疚。
林之培愤恨地看向晏绥,怒声道:“谒禁在大学士面前就是一纸空文么?若是连累台长,该如何是好?御史台那可是个吃人的地,台长那般严谨做事,才稳住了地位。若因学士这般莽撞作为被小人告发,该如何是好?”
到底是年轻气盛,崔发还哄着捧着的人,到了林之培口中,竟成了要害人命的宵小之辈。
晏绥挑了眉,并不在意。反倒是崔发忙把林之培拉了过来,叫宅老赶紧把门关上。
“明颂,御史台讲究避嫌,可官员是人,规矩是人定的,是死的,有时不能这么较真。”崔发大言不惭地说着。可他当上台长那一年,多少人因谒禁被参了一本,最终不都流放到了儋州去。林之培腹诽着,还是那般抱怨模样,只是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罢了。
“你又为何深夜来此?”崔发问道。
林之培身形一僵,嗫嚅着:“还不是为了她。”手指指向崔沅绾,一时间,众人都朝她望去。
这话自然是在挑衅。
不待崔沅绾说自己委屈,晏绥便颇为护短地开了口。
“还劝林大郎慎言。你指的那个她,不日便是我的夫人。”看似是好心的提醒,又何尝不是一声警告。
林之培倒是不怕,“是我先遇见她的,是我先表明心意的。”那般深情模样,任谁看了都动容。
除却另两人。崔沅绾觉着恶心,晏绥觉着晦气。
“情爱一事,也讲究先来后到么?恐怕不是罢。”晏绥低声说着,警告之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林之培被噎了口。对头是晏家,他惹不得。
夜深人静,两位男子却针锋相对。
林家与晏家本就叫崔发分外头疼,如今两家倒好,各派了一人来,生怕场面不够乱一般。
“好了,不早了,都回去罢。”崔发看了看林之培,又看了看晏绥,只觉得头大。
“慎庭,记得方才我说过的,不可掉以轻心。”
晏绥点头道好。
“明颂,你是如何来的?”崔发问道。
林之培只觉失算,人就怕比较,一出高下,可他又不能不回话。
“骑驴来的。”
这话一出来,一旁站着看好戏的张氏笑出了声。慕哥儿不懂话里深意,看见张氏笑得难耐,自己也笑了起来。
孩童的笑声更能叫人难堪。
晏绥乘着马车而来,是临时买来的。就是他家里最差的马车,也是别人家重金买不上的。因着晚间出行不引起怀疑,才将就着来的。
而林家确实没有马,最好的也是两三匹驴。
汴京城里,晏、崔、夏、兆四家鼎立。林家虽是升得快,可寒碜的底子一时半会儿变不了。
这就是差距。
往常这时候崔发是要出来打圆场的,闹得太过日后相见难堪。可今晚他没再说话,只是摆摆手,叫两位才俊赶紧回去。
哪能不在意谒禁呢?他也怕被人参,他不像晏绥那般,做的再过都有官家护着,他一步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自然深知其中艰辛。
晏绥说好,转身便离去。
林之培好似还不想走,他刚来,想说的话还没说完。
攻破他最后一道防线的,是崔沅绾的一句话。
“水要往前流,人要往前走。也祝林大郎也找到归属才是。”
林之培一怔,他还是想说几句话,哪怕崔沅绾不听。
“听闻二小娘子前两日落了水,身子还好么?”
崔沅绾点头,随即朝自家爹爹说了句:“不如让我送林大郎一程罢。”
崔发朝大门处望了望,不过数十步路而已。
“去罢。”
于是崔沅绾在前,领着林之培离去。
门开了,门外的狗吠声隔着几条巷遥遥传了过来。
“林大郎慢走。”崔沅绾站在门里,林之培却站在门外,一暗一明,却好似隔了千百道山川一般。
见过薄情郎的虚情假意与背刺,哪怕眼前少年郎的眼眸里有无尽悲戚,崔沅绾心里还是毫无波动。
这腌臜种,谁爱要谁要,她要走新路了。
崔沅绾兀自合上了门,最后一眼,她瞥见林之培眨了眼,竟落下一滴泪来。
霎时光亮也随之不见。
门外,林之培抹去泪,脸冷了下来,与方才的痴情种模样判若两人。
他唤来那匹驴,一晃一晃地走远。
林之培不见了人影,暗巷里藏着的马车才走了出来。
“查查此人的底细。”晏绥低声吩咐着车夫。
车夫说是,随即驾马离去。
晏绥盘着手中的菩提珠,闭目养神之时,小娘子的一颦一笑不受控制地窜进脑海之中。
菩提珠意外盘得不顺,晏绥睁开眼,玩味之意尽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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