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有情人七夕游会,女娘乞巧,男郎乞聪明。旖旎缱绻的氛围却不属于养娘。

    晨起,府里的汉子便忙着扎乞巧楼,朝养娘借花彩罗绸,又买了几盏彩灯,慌忙搭建着。

    今日女家要去男家铺房,碰上七夕,任是老养娘心里也有埋怨。

    “要怪就怪晏家,定亲过得飞快,这婚期也不与我家商议,先行定了下来。晏老是个武将,怎么会顾念着中道有七夕要过?”王氏打着哈欠,听到后院处几声非议,嚷了一声,便没人再敢开口。

    王氏叫来几位老养娘,吩咐道:“还好嫁妆都备好了,快挑些送去罢。”

    养娘说是,忙喊了几位健壮有力的汉子来,抬起箱出府。

    王氏唤来屋里的小女使,问道:“午时放学,去把慕哥儿给接过来。他年龄小,学堂先生也心疼。正好是七夕,给先生说声,黄昏就不去读书了。给慕哥儿休个假,叫他好好玩玩。”

    小女使说是,正欲退下时,又被王氏给叫了回来。

    “抬起头,我瞧你面生。”王氏说道。

    女使心乱如麻,慢慢抬起头来,碰上王氏一脸玩味。

    “长得倒是秀丽,叫什么名儿?先前是在我屋里伺候着么?怎的不曾见过?”

    王氏叫女使走向前来,好好打量一番。

    “奴没名儿,大养娘叫我小脏,半月前被家主从奴隶铺里捡了过来。家主好心,把我安到了夫人屋里,叫我好好伺候夫人。进来后一直做粗活儿,今日府里人都忙,奴这才过来伺候。”女使心里慌,话却不怯懦。

    “小脏?”王氏轻笑,“这老媪不会起名儿。长这般好看,该配个好听的名儿才是。我给你取个新名儿,巧久。”

    说罢,又觉不妥,忙问道:“你可识字?”

    女使点头,“识得的。奴进府里后,得大养娘眷顾,把府里不用的残书都给我看。我没活儿时就看书,字也认了许多,就是不会写。”

    王氏听罢,松了口气。见巧久实在是机灵讨巧,一时起了别的心思。

    “以后就在我屋里做事罢。二姐一走,也要带走几位小女使。调来调去麻烦得紧。正好我屋里人不多,你提被衾来便是。”

    巧久忙跪下,说着无比感激的话。不过王氏下句话便叫她难堪起来。

    “当然,老爷身边也缺人。如今后院只有我与张氏,人丁不旺。张氏无所出,慕哥儿还小。总该来个新人才是。你多在老爷面前走走,来日成了新房姨娘,也算是报他恩情了。”

    “夫人,万万不可啊!”巧久蹙起眉,眼泛泪花,凄凄惨惨地哭诉:“奴不过是奴隶出身,哪儿配当姨娘啊……夫人放心,我定好好伺候您,做牛做马也成。别让我做姨娘……真的别……”

    巧久跪在王氏脚边,扯着王氏的衣裙下摆苦苦哀求。

    “你这是作甚?怎么偏偏跟荣华富贵过不去?”王氏甩着帕子,颇为费解。这事怎么想都不会亏了她。她不过一个妇人,有什么天大的事要人做牛做马来伺候?唯一求的,就是叫她爬到夫婿床上,做个小,到时也能帮衬她这个大房一番。

    见巧久仍是油盐不进的模样,王氏叹口气:“你真不愿?”

    巧久连忙点头,身子抖成了个筛子。

    “老天爷明鉴,奴当真是不愿做姨娘!奴才见了家主一面,得了夫人庇佑,又怎能做那些没脸皮的腌臜事?天地良心,奴无半句假话!”

    巧久拿自己的命发誓,还未说完,便叫王氏给打断来。

    “你不愿,那我就不说这回事了。你只在我屋里好好伺候便是。到时有相中的男郎,同我说说,我不会亏待你。”

    巧久低声道好,渐渐止住了哭声。

    她这时把王氏当成救命菩萨,殊不知王氏心里还有别的小算盘。

    酉时,众人都聚到了前堂来,等着慕哥儿回来。

    学堂先生原是不想把慕哥儿放出去。毕竟学堂里还有旁的学生,都比慕哥儿大,不过也都是孩童罢了。他若开了休假的头,慕哥儿一走,便有旁的孩子嚷嚷着要走。

    孩童一向如此,见人如何,自己便如何。若是不这般跟着做,倒成了另类。先生犹豫半晌,中途来了位贵人,随口说了几句,先生便把慕哥儿给放了出来,也不知给了什么好处。

    乞巧楼上摆牛郎织女像。楼下陈设一台香案,案上铺满楝叶,上摆有一碟巧果,一摩罗童子玉像,一燃香炉。

    女眷乞巧,轮流将那针放在水碗里,竟只有崔沅绾手里的针浮到水面上没沉没下去。

    张氏巧笑调侃,“二姐明日便成婚了。今晚乞巧都说你嫁得良人,生活美满呢。”

    “那便借姨娘吉言了。”崔沅绾回道。投针不过讲个巧法儿,乞巧又哪里乞的都是夫郎的眷恋呢?不过是想图个吉利,往后小日子无忧罢了。

    崔家人丁不旺在场的人都清楚,可一群女娘中间只有慕哥儿一个不大的男郎。慕哥儿被几位小女使逗得脸红,更叫王氏觉着心酸。

    “二姐,你也没个兄长,到时拦人就靠你爹他那一众好友了。没有兄长,胞弟年幼,你别嫌弃寒碜。”王氏说罢,把慕哥儿叫了过来,似是故意在张氏面前显摆一般。

    “慕哥儿,去乞个聪明罢。你虽小,功课考绩却都是头几名。你虽尽力了,可娘还是不满意。快去求求牛郎,叫他保佑你学业路顺遂。”王氏拍着慕哥儿的肩,眼却有意无意瞄向张氏。瞧张氏一脸愤恨,王氏才觉心里畅快。

    可怜慕哥儿什么明争暗斗都不清楚,草草拜了拜牛郎相,赶忙起身跑到崔沅绾身边,叫崔沅绾陪他玩。

    张氏见状,嗤笑一声。

    “知道的人清楚二姐是慕哥儿的亲姐,不知道的,约莫还以为那是慕哥儿的新娘子呢。我瞧纵是那晏学士,都没慕哥儿这般粘人。”张氏挑眉,又道:“慕哥儿这才几岁,天天待在女娘堆里。不喜圣贤明理,偏偏爱女娘家的胭脂香粉。见到小女娘便往前凑,也不知怎么回事。”

    话一出,王氏满脸难堪,“他才多大,什么都不懂。待再长一岁,就不粘人了。”

    张氏得了逞,心情大好。

    “要说大娘子你命还真是好。儿女双全,儿子人人疼,女儿也嫁的好。我可打听清楚了,晏家只有两位二郎。大哥便是晏学士,二哥也是个官。大哥刚成婚,老二忙着治理州郡,毫无娶妻心。这偌大的家,只有二姐一位新妇,清净得很。”张氏说着羡慕人的话,语气却不善,是裹着淌糖蜜的炮弹。

    王氏也不在意,顺着她的话说:“何止呢,我那女婿还有个百亩良园,婚后小两口便会搬过去住。倒也不用管舅姑的事了,更是清净。”

    “是么?”张氏撇嘴,“我怎么听说亲家竟是个疯的呢?好像……还有几房不好惹的姨娘罢。嗳,我们这些做姨娘的,不比妻活得光彩。我与他家姨娘,腹中无所出,也不知叫小人叨叨了多少年。”

    “人各有命,少操旁人的心,过好自家日子才是正道。不过我倒不知,都是待在宅院里的妇人,怎么你的消息就那般灵通?我女婿的家底,倒是被你翻了个干净。”

    张氏白眼一翻,不接这话。明知王氏是在给她挖坑呢,她要是答了,王氏准扭头到崔发那告状揭秘。眼下她正备孕,过过口头瘾也就罢了,万不能出旁的茬子。

    张氏手指一伸,指向那处逗着慕哥儿玩乐的崔沅绾,“这才是要紧事呢。二姐明早便要起来到家庙告别,今晚你俩都再说说体己话罢。”

    王氏扭头一看,灯火葳蕤处,崔沅绾拿着蜡摩罗逗弄慕哥儿。尽管笑着,可她脸上还是有道下不去的忧愁意。

    毕竟是亲娘,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儿,纵是再与之疏离,又怎会全然不懂孩儿的心思。

    王氏是家中独女,无兄无弟,当年攀上了崔家的高枝,得了甜头,再不想过从前的糟糠日子。她想叫自家儿女都活得更好,心没错。不过到底独惯了,也不知当人阿姐是什么滋味。想来姐弟一家人,弟好总比姐好要体面得多。

    “我自然操着心。”王氏喃喃低语,“不过该说的前几日都说完了,明日事务多,今晚就叫她好好歇息罢,不叫她再来一趟了。”

    王氏望着崔沅绾的脸,只觉这孩子哪里同先前全然不一样了。细想来,还是那么倔,那般清高。

    这孩子,长得美,学东西快。就是心性刚,刚极必折啊。

    王氏心里怅然,抬头望月。娥眉新月,漫天星河璀璨。王氏心里求着老天,保佑孩子事事如意。

    亥时三刻,崔沅绾躺在床榻上,合眼许久,却迟迟不能入睡。

    成婚无非是那些礼节,不同的是场合与身旁的新郎。

    心里明知,嫁到晏家后,好戏才方开始。可离家的前夜,心里还是不得安宁。总觉着落着一块大石头一般,叫她喘不上气来。

    “秀云,你去看看阿娘屋里的灯还亮着么?回来同我说说。”崔沅绾撑起身来,叫来正整理婚服的秀云。

    “亮着呢。”秀云不假思索地回道:“我刚取却扇时从大娘子屋里过,灯还亮着。平日里这时辰大娘子早都歇下了,今日却还坐在床上不肯睡。我觉着疑惑,叫来守门的巧久一问,原来大娘子今晚说自己分外精神,欲想坐到天亮呢。”

    崔沅绾听罢,无奈叹口气。

    “又不是她成婚,慌什么呢。”崔沅绾想了又想,又道:“着衣,我去阿娘屋里一趟。反正今晚爹爹又歇在了姨娘房里,此时正忙着呢,自然无心顾及我这事。”

    王氏见崔沅绾深夜前来,似有早就料到一般,不惊不乍,一脸平静。先前还有话要交代,现今倒是不知说什么好。

    这晚,说什么话全凭崔沅绾做定夺。母女俩聊着须臾过往,王氏叹着过得快,一眨眼孩子就嫁出去了。可幼时记忆对崔沅绾这个活过一辈子的人来说,未免太过遥远。

    她听王氏倒生育抚养的苦水,来回说的就那几句,听得耳朵都出了茧。

    不知谁起了头,最后竟说到了慕哥儿身上。一提到慕哥儿,王氏便打开了话匣,怎么都说不完。

    每夸慕哥儿一句,崔沅绾的心便寒上一分。

    最终,她问了句话:“若是我与慕哥儿压在一块石板下,救我则石板压到慕哥儿身上,救慕哥儿则石板压在我身上。而阿娘只能救一人,子女非生即死。阿娘会救谁呢?”

    答案崔沅绾心里再清楚不过。然见王氏一脸为难模样,心里便愈发不是滋味。

    “于公,我会救慕哥儿。他是崔家的根,不能断。”王氏开口回道:“于私,都是我的孩儿……”

    王氏没再说下去,而崔沅绾在心里把话给补了全。

    她看向对面的王氏,王氏眼神逃避,兀自噎着茶。

    最后一夜,一方圆桌,她坐在这边,而她娘坐在对面,最远的距离。哪怕到了最后一晚,娘都不肯同她亲近。

    “不早了,阿娘早些歇息罢。”崔沅绾起身,走出去合上门。

    她有意走得慢些,合门再小心不过。直到最后一丝缝隙合上,王氏都没再看她一眼。

    已经很晚了,晚到府里的仆从都早睡了去,晚到姨娘屋里的吟哦声都小了下去。

    偌大的府里,竟无一人真心在乎她的事。

    清泪淌到衣襟里,满腹委屈却无人诉说。

    “睡罢,明日再说。”她对秀云说道,也是在同自己说。

    路既然走到了头,那便换条新路走罢。今晚断了最后一分念想,此后,再没人能叫她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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