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发现被骗已经是几天以后。
“真是岂有此理!”
余道诚一回到府里,就把官帽一扔,扯开领子发脾气。天越加热,他的心也像滚在沸油里。
“这个该死的二丫头,事情都没弄清楚就过来哭,裴素哪里打碎巡抚大人的玉雕像?”
没打碎?
三小姐一听就慌了:“糟了,那裴素……二姐夫岂不是还一如往常?”
“可不是么。这两天为父连他的消息都不敢听,今儿才知道他好端端的,仍旧在官场大受青睐。这该死的余莹,真是气死我了!”
平白得罪了这个好女婿,还白白解除了收养关系,余道诚只觉得同僚的关切都是嘲笑,心里窝屈后悔极了。
“老爷,恐怕二丫头不是无心之失,”
孙氏脸色发白走进来,让下人都退下,连女儿也赶出去,对余道诚说:“许是她知道了当初的事儿!”
“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
“老爷,你听听县里酒楼茶肆新说的书,我怎么越听越像咱家的事儿!我心里慌得很,这事儿不晓得被谁泄露出去了!”
孙氏之前就是利用这些说书人传播流言的,她自己本身也很爱听说书。没想到这几日忽然极为流行一套新说书故事,穷书生忘恩负义吃绝户,听得她越来越变色。
临死托孤的军官,穷书生一共有两个亲生女儿都一模一样,尤其是钱也对上号了,八百两黄金!
孙氏听到这儿已经坐不住了,立即找到说书人,问谁写的书,说书人只说不知道,忽然一夜间就流传开来,他也是层层听别人转述的。
如今满县议论纷纷,都骂穷书生一家不做人,竟然吞了当年恩人的遗产,虐待他的孤女。
“有些认识的人,已经在影影绰绰向我刺探打听了。老爷,你快想个办法,再不阻止流言,叫人家都猜测到了,有什么意思?!”
孙氏只觉得太丢脸,不敢出门见人,余道诚却想得比她更深,更可怕。
“二丫头是不是早听说了,故意算计我们?”
“是啊,要不然她怎么骗咱们跟她解除收养关系?这死丫头,一点良心没有,不记好处光记坏处。下一步她是不是该问咱们要钱了!”
养父养女钱没法分清楚,叫肉烂在锅里。解除收养关系,成了两家了,可不就是准备着撕掳要钱?六千两已吞到肚子里,岂能再给她?
“赶紧派人去盯着裴家!”
晚上下人过来回报消息。
“听说二小姐过两天要祭拜亡父,之后便要准备上京城。”
上京城?
裴素接下来院试乡试都是在省内,裴素最近都不用赶赴京城考试,她一个孤女,京城又没有亲戚,千里迢迢去那里做什么?
“哎呦,不好,这死丫头想要告御状!”
这没良心的狠心死丫头,定然因为自己是七品监察御史,怕县里奈何不了自己,就要去京城讨回公道。无论是告御状,还是去御史台揭发他,余道诚定然会丢掉自己的官帽!
假如再挖出郑三等人的命案……
官财尽失不说,甚至会丢掉身家性命!
孙氏都惊得不敢说话,惶恐地看着他。她都做了这么多年官太太了,她不想再沦落到以前住破院子的境地啊!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余御史眼神阴暗起来。
“去打听一下……”
~~
三日后。
一座孤单的坟墓,一张漆黑的条桌,几盘祭品猪羊鸡鱼,时鲜果品,青色的小香炉中插着高高的香,青烟缭绕在林风中。
烧了一堆纸钱纸元宝,伏地哭泣的素衣女子被同样素衣的丫鬟扶上了青布小轿。
两个轿夫抬着轿子,旁边步行一个小丫鬟,摇摇走了两里路,途径一片荒林,忽然冲出两个蒙面人,三两下打倒不会武功的轿夫,轿子重重落在地上。
蒙面人掀开轿帘,迎头而来的却是一片凌冽的刀影!
此时,远处忽然冲过来一群官兵,团团围住两个凶手,而真正的余莹和裴素这才出现在外围。
~~
“这是陷害!”跪在知府的堂前,披头散发的余道诚仍拼命抬头喊冤。
“大胆余道诚,还在狡辩!你的两个同犯已然招供,签字画押,难道你非要等着酷刑加身,受些皮肉之苦,才说实话吗?!”
知府一拍惊堂木,两边衙役一起敲棍助威。
余道诚看着端上来的一样样可怕刑具,还沾染着不知多少人的血迹,终于脸色黑败,软倒在地。
府衙这边早就掌握了余道诚杀害郑三等三名知情仆人的旧事证据——裴素友情提供,又有同案犯人受其指使刺杀余莹的口供。
且墙倒众人推,又有人陆续揭发他贪赃枉法等事。
余道诚贬官为民,杀人偿命,秋后问斩。
他的家财没入官中,变卖以后除了给余莹六千两应得的先父遗产,赔偿被害者郑三等人若干银两,剩余全部赔偿给官府以弥补当日贪墨亏空。
孙氏参与其中,作为从犯,判了流放。
余家大门被封,仆人尽散,往日风光的监察御史宅邸也即将拍卖给别人家。
“真是应了说书里的穷书生对军官的那句誓言,倘若做不到对他的承诺,就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可叹,可叹!”
围观者摇头晃脑。
这时候,谁都能猜出最近流行故事里的原型是谁了。
三小姐余瑞莲的未来婆家听说这事儿,火速退了亲。
大小姐也受牵连,叫她夫家休了。
原本依附他家生存的孙家,如今因为原先住的房子也是余家的,一齐被抄没,只能背着包袱流落街头,后来找家便宜破旧的小屋租住,日子跟以前比,困窘不堪。
“丧门星,真是个丧门星!那死丫头不止克死她爹娘,连我们家也被她克死了!”
孙氏在牢狱里发疯。
“真是死不悔改。”
牢头们笑嘻嘻,仿佛看耍猴,故意对着那个灰心丧气一动不动的前监察御史说——
“叫人家财神女娃丧门星?啧啧,本来多好的日子。两千两银子,咱们普通人一辈子都攒不下来,那女娃要给我家,还不得好好供起来呀……置办一所房屋,买几个仆人伺候,捐个官儿当当,有俸禄又体面,回头告老还乡了还是乡绅……”
余道诚心里恨。恨极了余莹,恨不得吃她的肉。
然而晚上半睡半醒,他忽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遵守承诺,照顾好余莹,长大后给她六千两银子嫁妆,择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人人称赞他君子轻财重诺,上峰夸奖,给他上报朝廷,因为品行得优等,受尽所有人尊重,仕途顺畅。
裴家来提亲,他没有嫌贫爱富,把亲生女儿许配给他,并在他贫寒时资助他鼓励他。裴素感恩戴德,和女儿白头到老,一路高升仍然视自己为亲父。
梦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顺遂无比,受人尊敬,青云直上……
醒来时,却只看见虫蚁遍地,腐臭冲天,一堵潮湿黑暗的狱墙。
~~
“三小姐出家当尼姑了。”
对镜梳妆时,顺娘忽而给余莹说了这个消息。
“啥?刚抄家时候,不是听说她还到处骂我吗?怎么说出家就出家了?”
余家当初大门被封,三小姐只剩下一身衣服光杆儿被撵出家门。
从天掉到地上,她心里接受不了这个落差,疯了一般到处找人咒骂余莹,说是余莹忘恩负义,恩将仇报陷害她家。
然而余御史一案沸沸扬扬,之前的说书故事“穷书生吃绝户”也传遍了大街小巷。三小姐没有得到认同,反而备受讥嘲——
“贪墨了人家的家财嫁妆,吃香的喝辣的不说,还要赶尽杀绝,杀人灭口,亏得你还有脸说!”
“谁都不信她的鬼话。”顺娘因为父亲和弟弟的事情,颇有些幸灾乐祸:“且她当初高高在上,可没少仗势欺人,以前大家伙儿都忍了。如今她也是个百姓,跟大家一样,有的人就找她报仇打回她。”
“她嘴上厉害,却哪里打得过人。本来跟她姐姐住在孙家,这下那边怕她惹祸生是非,不要她住了。倒有人想聘她做妾,是个肥胖老头子,她死活不愿意,别人知道她脾气差,也不愿意娶。最后听说她哭了几天,只好选择出家。他姐姐回头则要改嫁给孙阳升了。”
“哦。”
谁嫁给谁,都和她没关系了。
主仆俩不知道的是,其实无论孙家还是三小姐,都试图来裴家找她,企图利用往日曾一起长大的理由叫她接济,却都被裴素派人警告撵走了。
孙阳升还说出以前的口头婚约,结果不知怎的,过几天就跌断了腿,落下残疾,连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们终于明白天已经变了。
以前余道诚家里是天,余莹是小小蝼蚁。现在,裴家和余莹才是天,他们成了小蝼蚁了。
不想被捏死,只能选择消停。
裴素带人去了上辈子余莹投河自杀的地方,祭拜了一下午。
“你的冤屈,我们替你报了。”
他心里默念祈福往生经文。
晚上休息,余莹说明天要去有名的寺庙,好生给亡父做次祈福道场时,裴素点头答应,并把一个红布福袋用红绳系好了挂在她脖子上。
“保平安的。最近余道诚等人,不知会怎么咒你。女孩儿家八字轻,这是我用心求来的,好生带着,不许摘下来。”
有时候小高中生就这么迷信。他一片好心,她倒也领情。
“好,听你的,我带着。”
等余莹睡熟了,裴素才轻轻摸着她白嫩的脸孔,轻声叹道:“我知道,你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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