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八斤的秘密和余莹有关。
余家当初收养余莹并非是因为善心,而是收了余莹亲父的一箱黄金。
那年,余家老爷和裴家已经过世的老爷刚定下娃娃亲不久,两家都是一穷二白,耕地读书。
余莹的父亲余干宏,一个受重伤的江湖莽汉,投奔到余道诚的农家院子里。
余干宏跟余道诚是远方亲戚,武功高强,既当过匪类,也当过官兵,在那个福王造反民不聊生的乱世中靠搏命积攒了巨财,可惜有命聚财无命花,被敌人砍成重伤,命不久矣,只能抱着才两岁的独女去道诚家里托孤。
余道诚本身就受过这远方亲戚的资助,甚至连他成亲的彩礼,修葺新房的费用,考试的一概花销都是余干宏给的。
——余干宏花钱如此大方,也是想凋零败落的亲族里,能出一个正经科举官途的读书人。那年代亲人离散,死得多,活得少,剩下的都极为抱团。
余干宏临终前让余道诚起誓,需将自己的女儿余莹当做他自己亲生的看待,吃穿用度都比照亲女,时常关切,未来婚事也需用心挑选。他给余道诚一箱足有八百两的黄金,能折合白银八千两,两千给余家做报酬及养育之资,剩余六千两等余莹出嫁之时做她的嫁妆。
两千两白银,在当时简直暴富,一辈子都花不完!
余道诚遇到这天大的馅饼,立即痛哭流涕,说倘若辜负余干宏的嘱托,就让自己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最开始,因余干宏的死去余威,余道诚和妻子孙氏确实照顾余莹如亲生女。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余道诚科考成功,成了候补官员的时候,各项人情交往花费已经不能让他只满足于区区两千两了。
他需要走动各官府衙门,搞好关系,好尽快把候补变成实缺。
否则像那些没钱的穷同僚,也许白等二三十年还是个没有实缺的候补。
他需要起豪宅,造花园,家具木料要名贵的,墙上挂着名字画,多宝阁摆上古董珍玩。
雇佣大量的强仆美婢。
穿绫罗绸缎,戴金银珠宝。
养良马,坐轿子,配备马车等等……
反正,当初的承诺也没人知道。
反正,他养大了余莹,没叫她饿死冻死,还有个笨笨的小丫鬟服侍,也很对得起良心了。
于是六千两嫁妆变成六十两,其余的都充作公用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说不激动,是假的。余莹脑子有些恍惚,要是有六千两银子她还结什么婚?完全不缺吃穿不靠任何人就可以独美了呀!
袁八斤叹了口气。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心里有件得意的秘密,纵然清醒时能忍住不说,然睡梦中醉酒后总会透露出一二。
于是有个极聪明的下人郑三知道了。而后又在得意忘形间,叫木讷寡言的袁八斤知道了。
袁八斤本来半信半疑,但是几天后就听到擅长凫水的郑三醉酒后掉进河里淹死的消息,陆续又有几个旧仆被秘密赶走,袁八斤就不敢不信了。
他想保住自己工作,也想保住自己的命。
于是装聋作哑,谁问他都装作不知道,一直到如今。
如果余家没有叫他丢掉工作,受尽冤枉和毒打,胆小怕事的他可能把这个秘密一直带到坟墓里。
然而现在……
无故失去糊口的工作不说,若不是二小姐裴姑爷仗义施救,狗娃就要被他们冤枉打死了啊!
且他们现如今还背负着莫须有的贼名!
他恨死了三小姐和余家,希望他们马上倒霉。
余莹有点懵,去找裴素商量。
“袁八叔据我所知,是个极为老实不会说谎的人。难道余家真的吞了我六千两银子嫁妆?”
这么多年她完全不知。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一文钱没有,全靠啃余家生存,给个馒头都需要感恩;却原来是余家一直在啃她吗?我艹!还成天摆出一副你吃我的喝我的恩人嘴脸!
“先查查。”
裴素永远谨慎。首先得搞清楚郑三的真正死因,然后还得确定袁八斤不是因为私怨编造,还要去余家的故乡访问一些旧事。
裴素在上辈子平叛时极为擅长使用细作,因此家里招的仆人,要么是身体强壮沉默寡言能看家护院,要么是机灵精明擅长探查消息的。
如此这般吩咐了,自己又亲自去县衙府衙里请认识的人脉调查。
三五日后,汇总了各处得来的消息,确定了此事。
“小姐,太过分了!去把钱要回来!”顺娘愤愤不平:“三小姐她们成天欺负咱们,对咱们就像是对待乞丐一样,却原来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使的你的钱!她们便宜也占够了,还说是咱们占便宜!去,要回来!”
余莹看着回报的卷宗,反而沉默不语。
良久后,她抬头跟裴素说:“我要解除和余家的收养关系。”
原身死的太冤了。空有生父留下的巨大遗产不知道,一辈子寄人篱下,受尽无言的欺压羞辱,郁郁而终。她不能叫她再认那无耻的余道诚为爹,孙氏为娘,叫瞧不起她的余瑞莲妹妹,当他家的女儿一辈子。
尽快脱离关系,落得干净!
“这事儿有难度。”裴素见余莹难得脸色冷如冰霜,不由得放柔了声音解释:“纵然他贪墨了你家的财产,然而毕竟有养育之恩。清官难断家务事,除非他愿意跟你解除收养关系,或者杀了你的父母,否则身为养女,你不能主动提出这事。”
不然就是不孝,余家可以反告她入大牢。
余莹拧紧了眉毛,心里烦躁:“什么法儿能叫他主动给我解除收养关系呢?”
顺娘也愁道:“唉,这是不可能的。姑爷现在这么有名,这么厉害,眼看要做大官儿,他们巴不得贴的越紧越好,怎么会在这时候脱离关系呢?”
“别胡说。”制止了顺娘说他要做大官的话后,裴素想的是另外一个方面。余莹若真的解除收养关系,便不是他指腹为婚的余家女儿,说不准余道诚立马把余瑞莲送过来顶替,又更复杂麻烦。
他可不想娶余瑞莲。
除非……
余莹忽然眼睛一亮,对他说:“我想到一个办法,但需要你的帮助,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
余道诚今天右眼皮子直跳。
所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该不会是……
呸呸呸,不吉利!
然而今儿果然诸事不顺利。先是有人弹劾他纵容妻女,私设家法,差点打死一个七岁仆童。又隐约听到一个裴姓学子好像不知怎的,得罪了本省的巡抚大人,即将前途尽毁。
姓裴?
总不能是裴素吧?
心事重重回到家,把女儿骂了一顿。女儿还直梗着脖子顶嘴:“我又不是故意想打死他,是他自己身子弱,又笨手笨脚打碎我的笔洗,怨他自己不小心……”
妻子又劝,女儿又哭,乱乱哄哄的,脑子正痛,忽然听人说二小姐眼睛红红地过来了。
余道诚心里一打突,忙叫人把她请过来。
一看见余莹,脂粉未施,发髻散乱,双眼红肿眼泪直流的模样,余家人都吓了一跳。
余瑞莲忍不住讥讽:“二姐姐怎么哭成这样?难不成二姐夫不要你了?”
余莹用手心的染了姜汁的手帕一抹眼,辣的泪水哗哗流。
不理会余瑞莲,只对余道诚哭诉:“大事不好了!”
“什么?你说。”余道诚嗓子有点干。
果然对上号了,余莹哭诉说裴素有幸见到巡抚大人,却不小心打碎了他最爱的一尊寿星公送仙桃的珍贵玉雕像,这岂不是咒巡抚早死,闯了大祸了吗?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后来怎样?”余道诚腿都有些软,汗流浃背。
“还能怎样?巡抚大怒,说相公毛躁不稳重,不堪大用。纵然会考试,也不值一提。”
完了,科考不止看成绩,还得看风评,有了巡抚大人的这句评价,裴素的仕途算是彻底玩完。
他家亲戚好容易出这么个奇才,现在是一点儿用也没有了。
且余莹又说:“人家打了相公一顿不算,还要赔偿。那玉雕像听说得一万三千两银,把我们家全变卖了也不够零头啊!爹,家里还有多少钱?我,我想借些……”
一万三千两?
“开什么玩笑!”余道诚又急又怒:“别说我没有,有了也不能借,给你们了我余家喝西北风去?”
“爹,三妹妹不是喜欢我相公吗?让三妹妹嫁给他吧,您就当嫁妆……”
三小姐愣了,神情恍惚看父母,一时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她……她有机会嫁给裴素了……可裴素现在欠着巨债,还得罪了巡抚……
“混账!你自己搭进去还不够,还想害我们?!”
余道诚一边骂余莹,一边脸红脖子粗警告余瑞莲:“我跟你说,今时不同于往日,裴素现在前程尽毁,被巡抚厌弃,还欠一大笔钱财!如今他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比一个普通农夫还远远不如。你不要犯糊涂!”
三小姐捏紧了孙氏的手,定了定神,说:“爹,我不嫁给裴素。”
又狠狠瞪着余莹道:“好的时候,你不给我。坏的时候想起我了。二姐姐,如今他什么东西都不是了,你留着自己受用吧!”
心里既痛苦,又有些畅快。
余莹看着他们,“好好好,你们竟这么无情无义。不过我是你家的养女,以为能全不顾我死活,独善其身吗?等巡抚的人来抄了我们裴家,差多少钱,自然来寻你们!”
“你,你这个丧门星!”余家人真急了。
还真不能不担忧这个问题。七品的御史在巡抚眼中,就是芝麻小官,且人家正经索债,怎能躲得过去?
余莹还赌气说,我就是余家养女,谁都知道,抵赖不得。要死一起死之类的话。三妹妹和裴素指腹为婚,这也别想撇清。
三小姐生怕叫她连累,忙催促父亲:“爹,你不要她了。本来就是收养的,又不是亲的,咱家不能叫她害了呀。还有那婚约也得赶紧撤了。”
孙氏也说:“对,找官府作证,写下契约,叫她日后也抵赖不得。”
余莹忙说:“不要,不要,我错了,我真错了。你若当着官府面说我不孝顺,别人会弹劾你教女无方的!你若把我说得很坏,人家也会怀疑三小姐的品行,她也找不到好人家。”
余道诚狠狠剜了余莹一眼,这个丧门星白眼狼,还想巴着他们不放,必是裴家境况极惨淡了。
余道诚也不是没机变,写的解除收养契约公告,没说余莹不孝顺,只说两家命盘不和,不能做亲,否则彼此会有灾难。
这时候人们多迷信,这种理由很常见,大家也只会慨叹双方无缘,倒也不会议论其他。
原本余莹的娘家户籍是在余道诚家,如今就改挂在她的亡父余干宏之下。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余家和余莹再无干系。
裴家从此也不算是余家姻亲。
又怕裴素借指腹为婚巴上三小姐,忙到处跟人说当初的事情已经作废,又火速给三小姐找了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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