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凉风习习。
裴素披星戴月回来,一进门就吩咐收拾出两份行李。
“方公子带着他妹妹要进京,有漕运军队护送,安全又方便。且答应庇护咱们这边的举子一起走。”
“我不能回家了。这一绕远路,去京城单趟就得多出近一个月的路程,稍微耽误就赶不上明年二月的会试了。”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上辈子没有余莹捅出拐卖案,四支香会又在私底下发展了好几年。这次提前捅破,逃出的匪众就提前联络别家造反了。
裴素心中思绪万千。自己提前科考成功,肯定多少会改变一些上世历程。上辈子仅有他和裴秋两个孤儿,虽然孤苦,但是无牵无挂。
今生,多了母亲和莹娘……是温情,也是软肋啊。京城一路不太平,老家地处偏僻,多年没有被战火波及,安全起见,还是叫她先回老家吧。
他不禁端详着余莹微微皱起的眉,秀美的面容似乎有些愁绪,心中一软,放下茶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低声安慰道:“别怕。”
“明儿我虽不能护送你回家,但是路上已经做好了周全安排。我请方公子调了一支十人小队护送你们几人归乡。给秋儿聘请的赵武勇师父也一路走。他是个曾厮杀战场的武学高手,虽然已经退役,仍有以一敌百的功夫。大原到武川县的路途十分平安,没有逆匪和战乱,不会有危险的。”
余莹本来确实有点慌。
她从和平年代穿来,经历最大的危险就是之前的差点被拐卖。
这时候忽然又冒出什么战争,裴素又不跟她一起走,心里自然发毛。
素白手指轻轻抚摸头发,对方温和平稳的话语,渐渐缓解了她的紧张。
“我知道了。你带着邢竹和小虎子吗?”
“我带一个邢竹足够了。”
小虎子也随着她们回去,看家护院。
裴素是个极为细致的人,又交代许多琐碎小事。比如家事如何处置,秋儿作业如何布置,他这边采买的一些土产该分送那些人。一边说,一边简单列个单子,清楚明白。
余莹心里有底了,就不慌张了。
安稳睡了一觉,醒过来天已经大亮。
触手温热,裴素竟然没有起身。
裴素单手枕在脑后,直挺挺躺着,任由余莹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他。
余莹忙松开手。起身一看,他面容有些疲倦,一双丹凤眼却是睁着的,转过来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她,眼底有着复杂的温柔。
“我是不是又打扰你睡觉了?”余莹知道裴素睡眠轻,自己又改不了的睡着后喜欢抱人。
“没有。”裴素淡淡一笑,伸了一个懒腰。
“半年。”
“什么?”余莹懵逼地看着他。
裴素语气轻快,“咱们至少得分开半年。半年你都抱不到我了。”
余莹抓抓头发,“没人打扰你睡觉,你挺高兴的吧。”
裴素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没说话。余莹打着哈欠整理自己的被子,便见他从枕头底下掏出封信封,右手两根素白的手指夹住,递到自己眼前。
啥玩意?家信?
余莹接过来淡黄色的信封,一捏,还挺厚。
撑开封口一看,我得个老天!
抽出一沓子银票,都是五十两一张,整整十张,五百两!
“本来想带你去京城……不过因为战乱,不能带你去了。”裴素说:“家里这半年都要靠你照顾了,莹娘,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吧。回头再带你去京城。”
妈妈咪啊,大早晨的这么多钱!余莹都不好意思了,推让一回,裴素坚决叫她拿着,说自己这里还有。余莹最后只好拿着了。
所谓投桃报李,收到这么大一笔零花钱,她很想回报点什么。不过裴素这人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艺术水平高,眼光也高,余莹翻遍了全身,唯独最近买的一个碧色的小葫芦挺别致的,且上面绘着平安二字,寓意也好。
原先挂在手腕上玩,如今便解下来,用彩绳络子挂在他的荷包上。
“这葫芦也不知你看得上,看不上。图个好口彩吧。路上就你和邢竹,要好好照顾自己。考试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老看我作甚?”
裴素微微一笑,低下头,没说什么。
之后收拾行李,余莹总觉得裴素在看她。然而每次回头捕捉,却总看见他扭头看远处的风景。
最后顺娘邢竹小虎子都发觉了。
“小姐,怎么姑爷总看你?眼神直勾勾的,一看就一动不动那么久,可只要等你看回去,他立刻就不看了,啥意思啊?”
原来自己女人的第六感没有错。
可是为什么呢?
他究竟是舍不得自己……还是担忧自己管不好家?
裴素负手站立,看着吱呀远走的马车,直至拐弯处消失,再也看不见了,方收回目光。
“裴兄,你方才朝南边看了半天,一动不动,你是在看什么?”
“没什么。”裴素淡淡一笑,转身走回客栈。等来到门前,左手却不由得拿起荷包边的小葫芦,轻轻摩挲。
半年啊……他从未觉得时间竟然这么漫长。
~~
正如裴素所说的,一路非常平静。半月后,余莹一行人回到武川县的家门前。
家人早得了消息在门口迎着,众人见面,皆是欢喜。
王氏没见到裴素,略微伤感。但是儿子考中一省之解元,如今又是去京城赴会试,这么荣耀光彩,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欣喜大于伤感。
招待了诸位护送一路的官兵,又把一箱箱的行李往家里运送,还要检查秋儿的功课,管家如何。
“旺儿迷上了赌博,还偷咱们家里东西,叫我逮住当场,送往官府治罪了。”
裴秋小大人一般地说。旺儿是裴家雇佣的粗使男仆。
“真的假的,你这么厉害?”余莹瞪着眼睛,秋儿骄傲地挺起小胸脯。
王氏一边绣花,一边叹气:“素儿媳妇,可别再夸这个臭小子了,再夸真得上天了!也不知随谁的脾气,怎么胆子就那么大,对上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也不怕,扯人上官府也不怕,真不晓得他怕什么?”
“娘,不是我胆大,是你太胆小了。”秋儿不满地对余莹抱怨:“大嫂,你不知道,娘早发现旺儿偷东西也不敢声张,回头知道了差点没把我气死。”
“臭小子还怨怪起你娘来,我那不是想求个稳妥,等你哥哥和嫂子回来再处置吗?十七八的大小伙子看咱孤儿寡母的,再拿刀把咱们杀了呢?”
王氏咬断彩线,一拍桌子,娘俩差点吵起来。
余莹忙劝架。
她发现秋儿这孩子,要么不管家,要管家就非常严格,简直把家里当成军队治理。好处是家里这几个月井井有条,没有大纰漏。坏处就是家里气压非常低,仆人们心怀恐惧战战兢兢,觉得秋少爷太不近人情,如今见了余莹回来,个个欢天喜地。
余莹:……
倒也不是余莹管理得特别松。只能说比起秋儿来,她算是松弛有度,比较懒散的。平时和蔼可亲不怎么板脸,只要每人能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就按时发工资,也不随意训斥人。要是谁真的有难处了会酌情帮助,有急事要请假了也会看情况批准假期。
家里王氏最好说话,但是没主意。能当家做主的三个人中,数她最好说话,所以仆人都比较亲近她。
余莹从秋儿手中接管回来家事,又把赵师父介绍给他,举办接风宴会和拜师仪式等等。
秋儿高兴坏了。
他盼这个武学师父盼了好久了,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管家,他就想赶快练成武林高手。
接着还要按照裴素的纸条,把该送的土特产各自送了,连着三四天,余莹真是忙得滴溜转。
等终于忙得差不多,旅途的疲累和几日的忙碌彻底爆发在身体上。她忽然困倦地很,这天中午蒙头大睡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夜半才醒来。
睁开眼,四周一片黑。
“裴素……”她恍惚呢喃了一声,指尖往外一伸,触到的却是冰凉的床铺。
裴素去京城了……她恍惚地想。
那个总是坐在她旁边就着一盏油灯静静看书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她们要分开半年。
余莹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但白天实在睡得太多了,今晚清醒地很,竟有些翻来覆去睡不着。
次月,一家子吃过早饭,余莹看赵师父正在家里院子里找人立梅花桩,又命令秋儿先在墙根处扎马步,一应家事都妥帖了,便和顺娘出门。
秋深风凉,地上卷起一堆枯黄的落叶。
家里人口多了,需要添换秋装冬装。特别是秋儿的武学师父赵勇武,就穿着那一身深蓝单夹衣来的,虽然看起来是个粗豪汉子,不甚在意衣着,但是也需要置办齐整。
余莹进入一家常去的绸布店,和熟识的老板娘打了招呼,小手一挥,叫她拿出最好的十多条绸布细细挑选。
挑完布料,吩咐店铺伙计帮忙送到自家,又溜溜达达去自己的小铺子巡视收租。
就算裴素不在家,她也得一日三餐,四季新衣,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京城。
詹相爷府,青竹园。
夕阳西下,漫天雪花簌簌落下,染满竹林,窗前目光所及,雪已经可以没过脚面了。
裴素捏捏眉心,将书卷随手放在黄花梨木的大书案上,起身从窗口眺望远方连绵不断的雪,放松酸痛的筋骨。
分开已经三个多月了,时已入冬。
武川县下雪了吗?
碧色小葫芦轻轻在手中转动摩挲,转了三个多月,表皮已经越发光滑,连字迹都磨损掉一些。
此时相隔两地的人并不知道,因偷盗主家而入狱的旺儿,刑满出狱了。
一场危机即将降临裴家,倘若不是余莹恰巧在老家,裴素差点就不能参加开春的会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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