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雪峰奇高,极目入云,常人难以攀爬,是以隔去许多窥探。雪峰峰顶像是被人一剑削平,于西侧筑起几落清雅的屋舍。整个峰顶被结界隔绝,地下分明有术法加持的痕迹,鹅毛飞雪簌簌而落,青石铺就的地面却未有积雪,干燥整洁。
洛川牧默然打量着四周,等容川十七打开结界才踏入其中。
“牧王,这边请。”容川十七引着他向着屋舍而去,一转头又瞥见他小心捧在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壶茶。
洛川牧走得很慢,这里的青石砖瓦他都看得格外仔细,脸色惯是温和,噙着笑,叫人看不出喜怒。
容川十七不敢催促打扰,走了一段后忽地听身前那人问道:“你与阿迟是何渊源?”
昔年容川还是赤魅座下最年轻的王将,天赋过人,前途无量。谁也没想到他会投身在一个无权无势的散修座下,甘做一个无足轻重的护卫。
容川十七正欲解释,那位却已移步前行,似乎又不太关心他的回答,只理所当然道:“罢。不管怎么说,你眼光倒是不错……这是,揽雪梅?”他单手将茶壶揽在怀里,俯身勾过身侧的一段枯枝。
这是一株幼苗,枝干已经枯死。揽雪梅本就是娇贵的品种,这永夜域都终年不见阳光,且阴煞之气甚浓,哪里养得活。
“正是。”容川十七道:“这是主子亲手种的,试过很多次,每次都一样,没几日便枯死了。”
“两年前,主子偶然得到过一小瓶银灵乳,倒是养活了十几株。可惜,齐明渊那厮闯山时一掌荡了个干净……”
银灵乳……
洛川牧觉得好笑又心疼。灵液是灵修界里常见的补充灵力之物,本身价格就不菲。可便是一池灵液也难以蕴养出一滴银灵乳,是极为稀罕的天地灵物。
一瓶银灵乳就用来养几棵梅花树,谁听了不都得道一声“暴殄天物”?可就是这样费尽心思才达成的小小心愿也被人轻而易举地摧毁。
该是气坏了……
洛川牧:“去挑些成色上佳的送来。”
跟在身后的青黛即刻应了声。梧桐栖的揽雪梅四季常开,可其他地方却不是如此。短时间内要在魔域找到成色上佳的,不算易事。
她正打算退下,却听洛川牧又补充道:“不要做多余的事。”
青黛呼吸微窒,埋头道:“属下遵命。”她本是打算亲自前去无间楼拍下灵虚丹,以弥补之前的过失。可如今听洛川牧的意思,分明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却不让她插手此事。
洛川牧四处看了看,万没想到竟还有一间像模像样的厨房。
顾迟打小过的便不是贵公子该有的日子,几乎什么杂活都会做。
除了做饭。
他曾经解释说,“娘亲在时,不让我做这个。”后面的他没说,无非就是,北冥纤云死后十年,他被囚别院不得出。再后来,连味觉和嗅觉都没了,还学什么做饭呢?
洛川牧在里面转了一圈,不由得多看了容川十七一眼,觉得这小子哪里是做护卫的,分明是管家的老妈子。
“说起来,你跟着阿迟,可有月银?”
“有的。”容川有问必答,解释道:“外人都传主子在此处清修不出,其实不然。这几年,主子时常易容下山,接过不少悬赏。除了买酒、阵图和剑谱,他得来的宝物、银钱大多交与我了。”
“买酒和阵图……”洛川牧轻声念了句,几乎是不由自主就笑出了声,眉梢眼角尽是愉悦明朗的色彩。
这感觉真是……该死的好。
他不动声色地想要触及那人的记忆,想知道在他缺席的这五年里,那人的点点滴滴。到头来却发现,原来点点滴滴……都有他。
不加掩饰的欢喜让容川十七即刻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小意道:“酒都存放在酒窖,阵图的话,主子房里放了些。您要去瞧瞧吗?”
洛川牧没应话,只笑着揉了揉太阳穴,抱着那壶茶走向另一边的房屋。
那是顾迟的房间。
……
夜沉如水,窗外寒风卷雪,寂寥冷清。
屋内气流涌动,汇成人形的无色气团,低哑的声音突地响起,“主子。”
不远处,洛川牧披着一张薄毯斜躺在榻上,说不出的慵懒。在他身前浮着一张长卷画纸,他拿着笔,视线在画卷上来回,听到南无的声音也只是示意性地“嗯”了声。
南无担心他的身体,自作主张地上前倒了杯鸣玉琼,而后恭谨地退出一段距离。自清醒后,洛川牧一直强撑着没有入睡,直至今夜。南无知道他在等谁。
明日白刹一行便要动身,那位顾公子今夜该是要回了。
见洛川牧自然而然地端过鸣玉琼抿了一口,南无开口道:“中圣帝都那边有消息了。确认木玄病重无疑。”
木玄以闭关为由,已有月余不曾露面。于灵修而言,这不过须臾之间,百姓倒并无太多揣测。可一些势力却已经从帝都各方的动作里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
以灵修而论,木玄仍属壮年,忽然病重自是有些猫腻的。
侍神司“普度众生”,在世人眼里是光明神圣的“神之使者”。但究其根本,侍神司的财权是通过控制王朝得来的。所以,当年李文赋一生出反意便被侍神司以雷霆手段扑杀,扶持木玄上位。
原本,以木玄区区一个大乘灵修,便是他野心勃勃,不愿屈居人下,牧桑也不认为他能翻出什么浪花。
可这样的局面自然不是洛川牧想看到的。
当年他亲自潜进帝都,绕了老大的弯,布下无数暗子,为的可不是让木玄那老东西舒舒服服地坐上皇位。
其实,自木玄登基之日起,西领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做一件事——掣肘。掣肘中圣内部的财务调用。
这手段平常,普通人只当是两国之争,不会多想。却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
朝阳与西领交战数年,又经朝代更替,如今的中圣可谓兵衰财穷。木玄不是昏聩之人,他想坐稳皇位,就不会为了献媚侍神司而做出杀鸡取卵的蠢事。因而短短两年,侍神司就因“钱财”这听上去俗不可耐的东西对他生出不满。
“不急。”洛川牧提笔在画卷上精细地添了几笔,从容不迫道:“既有侍神司做卒,便不用太过费心。”中圣的事,更多的还是靠三司的暗子推动,有白奕盯着,他很放心。
牧桑大限将至,这两年为求突破越发不择手段,对灵宝钱财的需求更甚。所以木玄这次“病重”,除去西领的推波助澜,主要还是侍神司出手了。
牧桑要的从来不是治世明君,他要的只是听话的狗。无论是昏庸还是无能,骂名终归不会落在侍神司头上。
木玄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他只是不甘做狗,而牧桑却不会再容忍另一个“李文赋”的出现。
如今的中圣自然经不起再一次的权力更迭。可没了木玄,木家不刚好还有一个声名远扬的三皇子?
纨绔草包,于侍神司而言,是绝好的傀儡人选……
“对了……”想到在书架上翻到的那堆卷轴,洛川牧停笔问道:“北荒如何?”
南无没想到他会忽地对北荒上心,愣了下,如实道:“还是老样子。自寒霜王庭出面巩固结界后,冰雪倒是不再蔓延。但北荒族人魅化的情况并无好转。”
但凡洛川旧部,对昔年北荒退守封域之事都会有些介怀。南无是,青竹亦是。这也是西领一直对北荒境况袖手旁观的原因之一。
但南无也知道,那位顾公子身体里还流着北荒皇室的血。北荒一族的性命在王上眼中或可轻贱,可那位的喜怒,王上却定是放在心上的……
洛川牧只管听了,不置一词,看不出其心思。他手指抚过画卷,干了墨迹,便满意地打量起画中人来。
南无见他兀自笑眯了眼,一时也不敢出言打扰。正暗自揣测间,却见榻上那人忽地挥袖将那卷画转了方向,活灵活现的画中人霎时呈现在他眼前。
只见画中一黑衣男子抓着长剑单膝跪于乱石间,汗湿的衣衫贴着他紧绷的脊背,勾出精瘦的腰身。仅仅是一个侧脸,就说不出的风姿俊逸。男子微垂着眼,抿着唇,下颚紧收,清冷凌厉的气势便从画纸中透出,摄人心魂。
这人……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人。
“如何?”洛川牧眉眼间尽是得意,抬眸看过来,好似穿透虚无的空气看进了他眼中,带着几分期盼。
南无一时无言,只觉得这句话似是孟浪了些,配上洛川牧如今这神态,怎么看都活脱脱是被美色迷了心智的昏君模样。
他有心想道几句夸赞之词,说些画技超群、妙手丹青云云,可临到嘴边,却怎么也不忍这般说了。
因为他见过这人当年失智发狂的模样,眼睁睁看着他心如死灰地熬过这几年,如今才有了些生气儿……
他知道,洛川牧想听的不是这些。
房中忽地安静下来。
许久,南无轻叹一声,不偏不倚道:“除却世俗之故……堪为良配。”
洛川牧视线落在画卷上,嘴角缓缓上扬,最终一抬肘压在软塌木栏上开怀大笑起来,霸道而狷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着这畅快的笑声,南无眼神也柔和下来,行了一礼,不动声响地隐去。
他想,于王上而言,世俗这道枷锁早已困他不住。因而在他心中,这话该是只剩了四字:堪为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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