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迟入问剑楼当晚,第七碑上出现了他的名字。
暗自关注着此处的各方势力并不意外,毕竟,能杀齐明渊就已经说明他的实力非凡。
周遭阁楼中的高手愈发多了。守在出口的魔修们来路不同,各怀鬼胎。随着时间推移,那股子隐忍的杀意便愈发明显,连前来问剑的魔修都能察觉到气氛的微妙。
好似有一根无形紧崩的弦,只等东风一起,便猝然迸发。
他们都在等,等顾迟从问剑楼里出来。
可直到第三日,第八碑亮了。
龙凤凤舞的两字强势冲入其上,熠熠生辉,短短半日的时间便冲到了第二位。
吓退了大半的人!
问剑楼设立已有五百多年。在此之前,能留名第八碑的仅六人,他们无一例外——全是化神境剑修!
问剑楼出口处,一道修长的身影随着空间波动凭空出现。
众人抬眼看去,见他相貌普通又失了兴趣,心道那位魔皇遗孤也不知何时出来。
男子刚被传送出来,一身的伤,但周身凌厉的剑意还未及收敛。离他较近的魔修有所感应,皆是骇然同他拉开一段距离,心生忌惮。
男子收剑入鞘,气息尽敛,这才凝神望向第八碑。
上方新添的那个名字已经力压众人,排到了第一位。
他盯着看了会儿,忽地撇过头重重冷哼一声,从腰间摸出符牌一把捏得粉碎。
第七碑上一道流光闪过,其上排名第五的“无名”二字顿时黯淡下去。
“捏碎作甚?这样下次可就进不去了。”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跑到他旁边。
她左手抱着一小袋朱果,右手自然地去搀扶男子,被男子嫌恶地躲开也不在意,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遗憾道:“为什么捏碎符牌呢?你这次就这么厉害,下次再来说不定能闯到第九楼。我也好奇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呢。”
“你还指望有下次?”男子冷声嘲讽道,挥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他沉默了半晌又道,“再说了,我这算什么厉害。”言语间分明尽是沮丧,可脸上神情却仍是不屑一顾,高傲得像一只不肯低头的花孔雀。
“不厉害吗?”女子不明所以,小声嘀咕道:“可是第七碑不是人很少吗,还都是些老前辈……”
见男子绷着脸,少女索性不再提这事,笑盈盈地将手中朱果塞到他怀里,“喏,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尝尝。”
“谁说我喜欢……啧,拿开……”男子不耐烦地想推开,可一张嘴反倒被她喂了一颗。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甜?”女子凑到他面前连声问着,声音有些奇怪地嘶哑,可一双眼睛亮亮的,单纯地像不谙世事的孩童。
“咕噜~”男子喉头一动,嘴里那枚朱果囫囵被咽了下去。
他扭头轻咳一声,不情不愿地揽过那袋朱果,又摸出一颗扔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放慢脚步道:“赵丫丫,你怎么这么烦人?”
“我没有……吧。”青浔小声反驳道,见他狭长的眼上挑着瞥过来,又有些底气不足,弱弱道:“可在这里,我只认识你啊。”
听她这话,蓝夭不由得一愣,总算转过身来正眼看她,狐疑道:“你不会就在这儿等了三天吧?”
青浔被噎了下,视线忽地开始游离,满脸心虚,“这这两天也不知是为何,突然来了好多人,周围的阁楼都要住满了。说起来那问剑楼里都有些什么?你有……”
“说重点!”
青浔颓然埋头,委屈巴巴的。
“……太贵了。”
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不必抬头就知道蓝夭定然在瞪她,“其实也不只是我,出口那儿有很多人都跟我一样,一直等着呢……”
“嚯,贵?”蓝夭刻薄道:“你巴巴地上赶着还别人钱的时候不是很阔气吗?”
青浔想说,欠人家钱,可不就是应该还吗?但她很快意识到在蓝夭那儿,她早已债台高筑,于是明智地闭上了嘴。
侍神司圣女能穷到这个地步,说出去都没人信。
但青浔就是如此。
打小就穷,月奉到手没两天就见底,也不知都花哪儿去了。若不是蓝夭因着契约的关系没法不管她,恐怕她真能饿死。
毕竟她也很能吃……
……
已是子夜时候,问剑楼四周阁楼仍是灯火通明。
登云阁
青黛躬身提醒道:“少爷,该施针了。”
在她身前,洛川牧倚坐在窗栏上,里衣轻薄,被夜里的风吹得翻飞。他阖着眼,脸一半在星光下一半在黑暗里。
“再等等。”
他说得云淡风轻,青黛却急得上火,“少爷,不能再等了。一到时辰,封在您穴位的魂针便会被冲开。若没有我及时控制,它会顺着经脉里的灵力逆行,只消半个时辰,我们就前功尽弃!”
洛川牧未睁眼,平静道:“那便再等半个时辰。”
容川早已去问剑楼出口处候着,青黛只得求助驭鲸,暗暗同他使眼色。但卫部向来令行禁止,洛川牧说等,驭鲸便安静等着,不问缘由与对错。
只她一人坐立不安,来回踱步,一盏茶功夫便忍不住出声道:“少爷,属下明白您是担心顾公子安危。但他修为高深,加之驭鲸大人和容川都在,定不会有闪失。可是您的身体……”
她没能说下去,因为洛川牧默然抬起了手。
他甚至没有回头,背影清瘦,乌黑的长发披散,抬起的两指纤细修长,看上去虚弱却坚定。并非发怒,就那般平静到极致,无声的威压,便让人如坠深渊,不敢违逆。
问剑楼里,顾迟缓缓睁开了眼。
无尽的黑暗里忽地出现点点亮光,由近及远地铺开去,像漫天繁星。
他满身剑伤,左半张脸上尽是血迹,顺着脖颈渗入衣领中。左眼眼尾处一道划痕斜向上而去,皮翻肉绽,依稀能看见眉骨。
他低头看去,这才明白,原来他才踏出一步。
可明明意识里,他已经在无尽的黑暗里厮杀了百年,连身上的伤也是真的。
借着微弱的光芒,他隐约看到远处有一扇黑色的大门,其上雕刻着盘踞的巨龙,栩栩如生。远远的便能感觉到那古老沧桑的气息。
他稍微调节了气机,又跨步上前。
若常人刚挣脱百年噩梦,再要迈出一步必然心生犹疑。
可他没有。
他无惧百年千年的孤寂,也习惯于忍耐无尽的黑暗,只一剑相伴。
他只知道,他应该向前。
这一步,天旋地转,漫天星辰随他而动,如银河汇聚,万般光芒霎时撞入他眼中。
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张死状各异,哀怨不甘的脸。有相互厮杀而死的,有被卷入险境断绝生机的,也有被雪魅活生生撕裂的……但更多的,死在他手中。
阴煞之气将他卷入其中,但他只冷眼旁观,心如磐石,不起波澜,这一切也飞速远去。接踵而来的是厚重的寒冰,千丈雪山,有白莲盛开。
天降雷霆落于孤山,经一场春雨,又万物生长。
……
他手中的剑被牵引着,循着一条不可触摸的道缓缓而动。
问剑楼三层幻境中,一剑修行于荒原,刚持剑斩落一头灵鸠,手中的灵剑却忽地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他一时不备,灵剑脱手而出。
“回来!”
他寻着灵剑气息而去,想要追回,可一抬头,见头顶天空如阴云蔽日,一柄柄灵剑朝天而上,汇成一片壮观的剑海。寒光千丈,剑鸣声不绝于耳!
高空之下,数万剑修瞠目结舌。
而问剑楼第八层,顾迟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扇大门之前。
这门突兀地出现在黑暗中,隐隐有光亮从细微的门缝中透出,好似连着两个不同的时空,一侧光明,一侧黑暗。
大门修得很高,穷凡人之目力,连门上的巨龙都显得微不足道。这样的门,一看便知重逾万钧。但他总觉得,只要他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推开它。
有一股意念隔着这门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
这并非错觉。
门那边是第九层。
光从门缝透出,将他持剑的身影拉得很长,手中的剑已蓄势到顶峰,剑芒雪亮清透,好似所有的光芒皆凝聚于此。一品灵剑承受不住这可怕的剑意,剑身颤动不止,几欲崩溃,但顾迟的手纹丝不动。
轻微的声响从他体内传来,他魄丹中两股力量不断交织着想要冲破屏障,魄丹自内部被撞出几条细长的裂纹。
只要推开这扇门,他的剑道会踏入一个崭新的境界。
他五指紧缩,吃力地举起手中的剑,仿佛在拉动什么庞然大物。周遭气机动荡,天塌地陷般的声音从遥远的黑暗中传来……
他盯着前方微弱的光亮,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
“你什么?”
“你不在乎。生计,修为,甚至是你自己的命,你都不在乎。对吗?”
“我在乎。所以你别想死在我前头。”
“你们谁也带不走他。除、非、我、死。”
“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不反悔。”
“别再丢下我了……我……害怕……”
“总之,外界传闻近年王上缠绵病榻……我希望至少你能清楚,那并不是传闻。”
“我也总盼着你能多依赖我一点。”
……
无数画面在眼前翻过,最终停在一只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上,那个日思夜想,好似已百年未曾见过的人狠狠咬了自己一口,转而问他道:“疼不疼?”
执剑的手腕翻转,剑身擦过剑鞘内壁发出清脆悠长的声响,雪亮的剑光随着收剑的动作缓缓被吞没。
“锵”的一声,鞘口处严丝合缝,整个天地又陷入无尽黑暗。
问剑楼中,悬于各层“高空”的剑海顿时溃散,如高山倾颓,轰然下坠。
顾迟转身,背对着那扇巨门往外走。
登云阁上,洛川牧终是睁眼,跳下窗来。
“开始吧。”
他淡淡说了声,不紧不缓地向着床榻而去。只是他刚盘腿坐好便忍不住躬身捂着嘴猛地咳嗽起来。
青黛抬眸望去,正见鲜红的血从他指缝渗出。她急忙分出神识探查,这才发现有异,忍不住低呼道:“您,您怎可擅动精神力!”
洛川牧咽下又涌上喉头的血腥气,道:“不妨事,我自有分寸。”
他接过驭鲸递来的毛巾,擦了擦嘴角,又抹去手上的血迹,这才道:“驭鲸,你去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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