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善想起了很多的东西。
她想起自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小孩,长大了后,又变成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
不,不对。
不应该这么概括她的人生。
至少,她在遇到沈敬宇的时候,一点都不普通,甚至还发着光。
嗯,让她想想……
具体是什么时候呢?
啊,她想起来了——是她十三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她迷上了画画。
因为爸爸妈妈忙着照顾刚上幼儿园的二胎,也就是她的弟弟温良,于是两个大人都对她疏于管教。
于是迷上了画画的温善偷偷摸摸地攒了钱,去偷偷报了一个教学绘画的艺术班。
但温善是一个刺头。
她不画花鸟,不画草木,只画人。
而且她不画朋友,不画家人,只画一个谁都没见过的人。
绘画班的老师有心想要和温善沟通:“小朋友,这是什么呀?”
温善指着画板上的男人,很认真地道:“这是我的朋友哦,他叫沈敬宇。”
老师不禁失笑:“有多要好呢?”
温善沉吟片刻,最后答道:“他只爱我一个,我也只爱他。”
十三岁的孩子谈起爱来总是容易引人发笑。
老师忍俊不禁:“你只爱他?那你的爸爸妈妈呢?”
温善重新低下头去,继续勾勒沈敬宇的眉眼:“……他们只爱我弟弟。”
“那你没有朋友吗?”
温善继续写写画画:“没有,我上的初中,那些女孩子都只会合起伙来欺负我。”
她没有朋友。
老师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
他看了一眼温善身边的画纸,堆起来足有厚厚一沓。
但都是关于沈敬宇。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给温善的爸爸妈妈打了一个电话。
“这孩子你们要多照看一点呀,不然心理容易出问题。”
爸妈表面上迎合着老师说是是是,但一扭头,就把温善画的画全都撕了。
有一本素描本太厚了,撕不动,他们干脆一页一页地扯了下来。
那天雨下得很大。
才上幼儿园的弟弟今天刚上了折纸课,他笑得咯咯的,把那些纸张全都叠成了小船,放在水里漂啊漂的。
爸妈的声音很尖利。
“从此以后,不准再去学画画!不准再到外面去给家里现眼!”
温善冷静地在旁边看着,她没有流泪,只是觉得难过。
她还没有和沈敬宇道别呢,他会不会以为是她抛弃了他呢?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们不知道的是——
她不仅仅只是构想了沈敬宇,她还构想了一个和现实完全相反的世界。
有的时候,温善会想象这样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爸妈都出生高知家庭,没有重男轻女,他们会全心全意地爱她,把所有的爱都给她,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
她不用被打压,被看不起,她可以变得自信又强大,就像电视里的那些女强人一样。
但现实永远都只是现实而已。
随着年龄的增长,学业日益繁重,生理期和青春期的知识,对于未来的考虑都被提上了人生的日程。
但这一切都没有弟弟更重要。
她的大学被爸妈报在了本地,理由是能够更好地照顾年幼的弟弟。
温善无所谓地想着,那不重要。
就算学校在本地也没关系,等她毕业了就去外地工作也是一样的。
但她还是太天真了。
工作是如此难找,职场又是如此苛刻。
她工作上的师父刘姐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冲她大发脾气,所谓工作上的好朋友也经常在她背后说她的坏话——这还是她后来知道的。
成年人的世界太辛苦了。
和她未成年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温善有时候会想,难道就没有不辛苦的时候吗?
有的。
那是她的男朋友张琦到来的时候。
他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贴心,一瞬间就赢得了她身边所有人的欢心。
每天来接她下班的时候,他会给她买两杯奶茶。
但温善只喝得下一杯。
还有一杯他给了谁呢?
温善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是她的好朋友。
可是——
成年人的世界,哪来的好朋友啊?
同事之间只有利益与竞争,哪来的好朋友啊?
被张琦分手之后的温善在网上冲浪的时候看到有陌生网友留言安慰她:
男友还是纸的好。
陌生网友热情地安利了她一款当下热门的乙女游戏,里面的男人各个都很有特色,最主要的是有钱、有颜、有身材、对玩家还是一心一意地忠诚。
但温善只玩了一阵子就丧失了兴趣。
网友问她为什么。
温善答,一想到他们对所有玩家都是这样的,只是虚拟数据,就觉得没意思。
“姐妹,劝你别太当真,纸片人怎么可能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还那么忠诚?”
谁说没有的?
温善想着,她突然就想起了沈敬宇。
她的沈敬宇。
她创造了他灵魂、赋予了他血肉、组建了他的性格、塑形了他的思想。
他只因她存在,只为她存在,是没有别的外人能够看到、听到、触摸到的存在。
无论她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抱怨,不会生气,他任她予取予求。
他只爱她一个,如此坚定,如此执着。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比他更完美,更合适,更忠诚。
自从十三岁那一年,爸妈撕毁了她的全部画稿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但是——
她真的好想他。
……她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他。
温善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疯狂而又怪异的圈。
她开始定期服用抗抑郁焦虑的药物,这些药物会让她产生错觉,会让她重新见到沈敬宇。
药很甜,在糖衣没有融化掉之前。
但很快,这就被她的舍友发现了。
她的舍友吓得以为她要自杀,连夜打电话给医院。
面对病历本上铺天盖地的“精神状况不稳定”“妄想症”“情绪激动”“认为不存在的人还活着”的字眼,温善选择了沉默。
他们都不知道。
没有人会知道。
最后父母匆匆地赶过来,给她办理了出院手续。
温良没考上高中,需要钱进那种学费很贵的大学,家里负担不起,只能依靠他那个还在工作的姐姐。
回到家的时候,温善看了一眼那个陌生的青少年。
他冷漠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
家里两室一厅,甚至没有她的房间。
晚上睡觉的时候,温善就只能蜷缩在沙发上。
但她不在意,她只是轻轻地默念着沈敬宇的名字。
每一次,她只要呼唤,就能见到他。
她在梦里与他相逢。
温良如愿地考上了大学。
他在拎着行李去报道的那一晚指着温善对父母说:“你们带她去医院看看吧,她每天晚上都念着陌生人的名字,听着怪渗人的。”
最终,温善还是被他们送进了精神病院里。
无论她怎么哭喊,如何恳求都没有人听。
医生给她开了很多药物。
这些药物能够帮助她清醒,但是也让沈敬宇出现在她面前的次数越来越少。
“这些药物能够让她摆脱那些虚拟的幻想。具体点来说,就是她每次出现在那些虚幻的世界里的时候,这些药物的存在会让她清醒起来。”医生说,“就像在本来合理的世界里出现一点不合理的小细节,最终,她会越来越怀疑虚拟世界的真实性,然后彻底走出虚幻的妄想。”
父母听不懂医生的解释,他们只觉得很专业,于是连连点头。
温善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可惜没有人听她说话。
心理咨询师每天都会来查房,和她谈话:“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了,温小姐?”
温善如实答:“就像身处末世一样。”
咨询师点点头,第二天他告诉医生。
“病人需要加大药物摄入的剂量。”
温善是在年底出的院。
这个时候的她已经变得乖巧又安静,爸妈没有来接她,是姑姑来的。
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听到姑姑在抱怨:“你就不能懂点事吗?你父母养两个小孩是多么不容易啊……”
温善怔怔地听着她说话,她回头看着精神病院,心里想的是她以后再也见不到沈敬宇了。
从此以后,结婚、生子、步入鸡毛蒜皮一地的平凡人生,等老了之后,每个礼拜孩子会带着保健品上门看她。
这就是她的未来,一眼望到底的、普通而又平凡的一生。
她低下头,想要抑制住流泪的冲动。
正在这时,她看到有一辆迈巴赫从远处驶过来,刺眼的远光灯令她看不清车内的情况。
温善没头没脑地想着,沈敬宇,啊,他好像就喜欢开这样的车。
——是他来接她了吗?
她想着,迟疑地朝那辆车走过去。
一步一步。
近了,她就看到沈敬宇在驾驶座位上,冲她微笑。
真的是他。
温善毫不犹豫地狂奔了起来。
那一刻,她听到了姑姑的惊叫声。
“温善——”
昏迷前的那一刻,她只看到了一双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男士皮鞋从轿车里缓缓地踏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向了自己。
温善想,是他啊,他来接自己回家了啊。
不管怎么样,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丢下他了。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白大褂的医生们站成一排,齐齐地向他们鞠躬。
陆秀英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还是扯了扯丈夫的袖子,小声道:“老温,良良马上要结婚了,要二十万的彩礼呢,这个节骨眼上,哪还有钱给这个死丫头办白事啊?”
温国让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姑姑在旁边适时插嘴:“我听说,捐献遗体就能让国家出钱办葬礼,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夫妻俩沉默了一阵,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那就这么办吧。”
他们一行三人走出医院的时候,夕阳微微地下沉了。
那辆迈巴赫的主人正在等着他们,他点着一支烟,看起来有些烦躁。
不等他说什么,陆秀英突然脸色一变。
她缓缓地跪了下去,嚎啕大哭。
“那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的女儿……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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