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吗?”

    小城正是烟雨日,春柳依依雾蒙蒙。

    因而视野里,那女子亭亭玉立的身影也是朦胧的,仿佛被一层白白的薄雾笼罩,不在凡尘。

    给人以不真实之感。

    “……”

    他伸出手。

    虚弱地伸出去,想要触碰。

    “别乱动。”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月辉带给人的感觉一样。

    “也别勉强自己说话。”

    她又稍微靠近了一些。

    他看清了。

    是位戴着面纱的女子,只露出弯月般的眉,与翦水秋瞳。

    “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女子轻笑,“你不记得了啊?

    我叫琉璃,是路经这座小城的游方医女,是你自己说你脸上长了一个瘤子,向我求医的啊。”

    瘤子……

    求医……

    是了,他想起来了。

    他叫苏木,自己就是个郎中,前些日子上山采药时不慎跌了一跤,当时也未多在意。

    岂料不久后脸颊上就长出了一个瘤子,还越长越大,也越来越疼。

    医者不能自医,他疼痛难耐,听说小城里来了一位医术精妙的游方大夫,便前去求医了。

    后来,他疼痛过度,晕倒了过去。

    是眼前的女子让人将他送回来的吗?

    “我帮你做了些治疗。

    如何?现在是不是不那么痛了?”

    ……多谢。

    他发不出声音。

    只能勉强以口型表示。

    “你,不用谢我。

    这本是为医者应做的。”

    女子停顿了一下。

    “你这瘤子,需内外兼治,我的药很好,我用刀也很好,定会将你很快治好的。”

    榻上虚弱的青年点了点头。

    女子望着他。

    她的眼眸里仿佛盛着湖水,上面飘了一层薄雾,让人看着更加晕乎乎了。

    “记着莫要碰着那瘤子,刺激了,就不好了。”

    好……

    见他发出一个无声的“好”字,身着淡鹅黄色衣衫的女子才又望了他一眼,而后离去了。

    她离开这小小的院子之后。

    进入到一条窄窄的巷道中,又拐了个弯。

    “如何?”

    青石巷里,一位俊秀非常的红衣公子出现在她面前。

    薛琉璃摇了摇头。

    “原来这就是‘寄生’,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

    “你怎么似有感慨的模样?可是于心不忍?”红衣公子展开画了芙蕖的折扇,用有些探究的目光望向她。

    “不,物归原主,这是应该的。若不这样,那人飞来横祸,也太可怜了。

    且我听他的邻里说,他是位心地善良、医术精妙的好大夫。”

    说到此处,女子眼中流露出些许温柔。

    自她开始修行起,修的便是正道,因而向来也喜欢、尊敬有仁心、仁行之人。

    不过她亦知,天下不可能无黑,况且亦有不得不为之时就是了……

    就连她自己也是这样。

    “只是——”薛琉璃继续说下去。

    “只是?”

    “只是你怎么把这事全丢给我?你找我帮忙,从此自己就真当甩手掌柜了?”

    “呵呵。”红衣公子笑了两声,并不反驳她的话,“若我能自个做,又何必找琉璃姑娘你呢,你说是也不是?”

    “不,你分明很厉害,只是需要一个能替你找到那山河社稷图中丢失的种种‘怪异’的‘罗盘’。”薛琉璃道,“如今我找到了这个怪异,接下来你来出手不就行了么?”

    薛琉璃口中的“怪异”就包括这次他们找到的“寄生”。

    而她就是因为有与他人不同的一种特殊的体质所以才能充当“罗盘”。

    听女子这么说,红衣公子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唉,我也知本应如此的,可姑娘你也知道,我同你说过的,我无法吸纳这天地间的灵气继续修炼,我的力量是用一点少一点,所以嘛,有些事就只能劳烦你了。”

    “不能吸纳,是为什么?灵脉受损了?”

    “不,是先天吸收不了。”

    “先天?生来就?”

    红衣公子笑而不语。

    他的力量确实在这里是用一点少一点,因为这里现在没有了真元。

    不过其实,少那么一点对于他红霄来说也就只是池中的一滴水而已。

    “琉璃姑娘可是嫌弃我给的报酬不够多?”

    “那倒不是,”女子摇摇头,“你治好了我的伤。”她因要清理那两个孽徒而生的伤。

    “还让我的境界有了提升。”在她停滞在上个境界许久不能突破以后。

    “但干活总是两个人比一个人更快些吧,难道你不想早些补全那个‘山河社稷图’么?”

    “不急,我已经等了不少年了,如今倒是,不急在这么一时。”红霄笑眯眯地朝她说。

    确实,太久了,就连他的性子也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变得平和了几分。

    许多年?薛琉璃心道,她看不出他的深浅,所以这位红霄他究竟是……

    此时,巷道里开始有小雨落下。

    小雨淅淅沥沥。

    打在青石砖上。

    打在青石瓦上。

    天空也是烟青色的。

    “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

    琉璃姑娘可要伞吗?”

    “虽然我们并不会被雨淋湿,不过,还是装装样子吧。”

    既然下了山,远离了那里,到了没有修真者的小城,那还是不要显露太多与他人的不同比较好。

    于是她接过红衣公子递给她的烟青色的纸伞。

    二人的身影,在雨中远去。

    次日。

    雨下得稍大了一点。

    薛琉璃又来到了这所住宅中。

    郎中苏木已经能下床了,也有力气走动,只是头还有些晕,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也令他感到恐惧。

    “害怕吗?

    嗯,既这样,那就把镜子暂且都收起来如何?

    我的医术很好的,放心,只需数日,包这病除。”

    在苏木看来,薛琉璃貌美心善,说话又宛若莺鸣。

    他如聆仙音,便都听她的。

    又一日。

    雨下得更大了。

    今日薛琉璃未到。

    郎中苏木的脑袋又重了几分。

    昏沉中见一位红衣郎君,带了许多草药,在他的宅子里杵药。

    “……先生是?”苏木问。

    “我是她的药童。”红衣公子笑言。

    药童?这般气度?

    苏木听得那红衣公子边杵药边念出一个个药名来。

    “拔苗草、

    三节高、

    虎蜕皮、

    白龙鳞……”

    都是他身为郎中这些年来从未听过的药名。

    “先生,这些……都是什么药?”听名字有些像助长的。

    “自然是助你恢复的药。”

    “可为何……我从未听过这些名字?”

    “这些都是我曾经上高山下深海得来的,天下之大,你未听过也不奇怪,不是么。”红衣公子展扇掩面,眼中有他人看不明的意味。

    郎中的脑袋更加昏了。

    再一日。

    雨连绵不绝。

    且屋外还传来隐隐雷声。

    今日是薛琉璃在。

    郎中苏木感到越发的昏昏沉沉了。

    “姑娘,为何我的头……这么的晕……”

    “你生病了,自然感到晕乎乎的。”

    “我怎么……动不了手脚了,好像那手和脚……不是我的一般。”

    “这是大病,手足无力,也不怪,你也是大夫,你也见过这样的病人的吧?”

    “放心,”女子过来用打湿的巾子为他擦拭汗水,“等到了明日我动刀割下这瘤子,就什么,都好了。”

    最后一日。

    连日的雨。

    外头的天像夜一样黑,明明现在还是白日。

    “你醒了吗?”是同苏木第一次见到她时说的一样的话。

    但这次她的声音却是冰冷的。

    如水双瞳中也染上了深深寒意。

    心无旁骛,刀才能动得准、动得好。

    郎中想动一下,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手指也抬不起一下来。

    那冰冷的刀贴着他的整个脸,他才发现,不知为何,这刀和女子的脸、身体都显得巨大,十分恐怖,他就像一只无力的蚂蚁在仰视人类一样。

    “好了,要开始了。”她说。

    那刀毫不留情地向他割过来。

    “好……痛……”

    “……好……痛……”

    “停……下……”

    低弱的悲鸣似乎没被任何人听到。

    她一点也没停下来。

    而是用那刀一分分、一寸寸地,将他像在砧板上的鱼一样凌迟殆尽。

    “马上就不痛了,放心。”

    以往听来温柔的声音此刻是那么地令他恐惧。

    薛琉璃小心翼翼地操着刀。

    “嗯,还是从这边下手比较好。”

    “还是从这呢?”

    “哎,算了,就如此割下来吧。”

    “轰隆——”

    随着外头一声惊天雷响,一切,结束了。

    薛琉璃寒光熠熠的匕首上,多出了一只虫子。

    “红霄,我把它挑出来了,这就是它的真面目?”

    红衣公子靠近确认,“嗯,正是‘寄生’。”

    只见那横在匕首上的虫子,正蜷着褐色的一节一节的身子一缩一缩,顶头上长了一张微缩的人脸。

    和苏木一样的脸。

    这长虫就是“寄生”的具象。

    不枉她和她身旁之人欺骗它,让它看不到自己的真实模样,又喂助长的药助那“瘤子”,也就是真正的苏木变大,使得真的苏木重新夺回对躯体的控制。

    是了……

    早在那郎中采药之后,“寄生”就钻入了他的脸皮里,一气夺了这人类的身体,变出一张人脸来。

    而真正的苏木,只能化作“寄生”脸上的一只瘤子。

    只是“寄生”太弱,才被逐渐反噬,让那“瘤子”越长越大,越来越痛而已。

    “咦?”此时薛琉璃发现了什么,“红霄,你看。”

    “唉,我就当不得一声‘前辈’吗?”红衣公子作出有些无奈的样子来。

    “这若隐若无的线是什么?上面,好像还沾了血?”

    “这是‘寄生’向被寄生者吸取生机的一条线。”

    “那我把它断了。”闻言薛琉璃手起刀落,却发现那线竟割不断。

    “嗯?”她又升起一小团灵火去烧。

    却还是烧不断。

    看来苍澜的灵火是烧不了的,见状一旁的红衣公子心中有数了。

    最后还是他升起了一簇薛琉璃从未见过的异火,将那根线烧断了。

    和她的灵火不同,竟能如此轻易地烧断?

    这异火究竟是……

    而后红霄张开一张绘卷,瞬时一阵如霞光般的光起,将那虫子收了进去。

    “留在外头害人害己,终会枯竭。”还不如早些回去,也省他的事。

    “山河社稷图是宝物,宝物里怎么会关着这样‘恶’的东西?”一旁的女子向他问道。

    “山河社稷图正如两仪一般,有黑有白,方才能稳。

    只是多年前有人将其中的黑,也就是‘怪异’全都放了出去,所以今日才要将其全部收回。”

    “放走?谁做出这等事来。”

    “那……想来或是琉璃姑娘你的先祖,你恐怕正因是后人之一,才能感应到那‘怪异’所在。”

    “……啊?”薛琉璃讶异,“前辈,你说的,是真的?”

    “不,我也仅是猜测而已。”

    第二日。

    天终于放晴了。

    那宅子中,郎中苏木也醒了过来:

    嗯?他这是,怎么了?

    只记得之前到山上去采药,后来就——

    后来就怎么了?

    他冥思苦想,最后摇了摇脑袋,实在想不出来。

    城外,郊野。

    虽放晴了,但草木上的水珠还未干。

    “这么说,你的徒弟叛了你?”

    “是的。我实在不知我的教导究竟哪里出了错,让他们以下犯上。道友见多识广,能猜到究竟是为何吗?”

    红衣公子展开折扇,以下犯上啊,这事,他从前倒也干过。

    “琉璃姑娘不回去斩草除根?”

    “我只是个穷酸师父,道行也远不及当今世上那些大能,那两个……孽障,都出自名门望族,所以……

    所以红霄道友——”

    “嗯?”

    “你的委托我接下来还接。”待她变得更厉害了,定要查明缘由,再会那两个孽徒。

    “哦?道友?昨日不还叫了我‘前辈’么?”

    “……红霄前辈,既然你雇了我,我必会尽心尽力。

    你的报酬也定会一直给的吧?”

    “呵呵,”公子轻笑,“那就要看小友你接下来能出几分力了。”

    而后,这一男一女的两个身影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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