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住在城东头卖布的那老李,没了好几日了。”
刻意压低的声音,窸窸窣窣的细响。
“没、没了?怎么没的?”听到这话的人瞬时心一慌、手一抖,手里磨得锃亮锋利的斧头也砸到了干草堆上。
“哎呀,我说老张,你这么慌干嘛,没的又不是你。而且,不是那种没有,只是……”
“……只是?”
“只是人凭空消失,不见了。”
“哦、哦。”
“这说来也奇了怪了,这老李,怎么无端地就凭白消失了呢,这人吧,讲究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守城的兵老爷说那日老李也没出过城,怎晌时他还在,下晚人就没了呢……”
……
……
近来,这座小县城,清水县里,发生了不少人忽然失踪的案子。
那“城东头卖布的老李”,并不是独一个。
忽然消失不见的人,已经快要有十个了。
可就是,什么也查不出来,什么痕迹也没有被留下。
人失踪得多了,可不就变得人心惶惶了么。
这清水县里头的人,连夜里出门都不大敢了。
对外头来的面生的人也多了几分警惕。
不过今日,到清水县里来的一个外乡人,倒是让他们没升起多少警惕。
无他,只因来的是一个像仙女一般的女子。
这仙女还说,她是个能捉鬼魅魍魉的。
她道,你们这清水县定是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这才连连有人失踪。
这叫“琉璃”的女子长了那副模样,浑身仙气,又义正言辞,自然非常得人信。
琉璃说她要在清水县小待一阵子。
她说她定要查出来,究竟是什么鬼魅,在背后作怪。
她还说,既然她来了,那这清水县就不会再有人失踪了。
女子展示了一下自己的一些小小能耐,不仅县衙里当官的对她有了几分敬畏,百姓们也是对她更加相信了。
薛琉璃她还给自己摆了一个摊,算卦的摊,只收三文钱一人,不过一天算多少,给谁算不给谁算,何时收摊,就全由她心情定了。
哎,还别说,她算的,还真挺准的。
又是一日,薛琉璃早早送走了最后一位来问卦的人。
正准备收摊。
此时一只红羽如缎、碧眸如翡的小雀儿飞了过来。
停在了女子正要收起的卦幡上。
薛琉璃瞥了那小雀一眼。
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卦幡收起来。
于是那小雀只得又飞停到了她的肩膀上。
薛琉璃又伸出手驱赶。
然后那小雀儿竟发出了人的声音:
好在此刻周围除了薛琉璃外并无他人。
“琉璃姑娘,怎么今日太阳并不大,你的火气倒不小?”
声音清澈爽朗,显然就是那红霄公子的声。
听起来他心情很好的样子。
不过薛琉璃就不是这样了,她此时的心情说不上差,也谈不上好。
“我的火气并没有不小。”她摇摇头,“前辈,这两日你又是去何处了?”
薛琉璃不拐弯抹角,她直接问。
“若你再这样怠惰,我就甩手不干了。”
“嗯?琉璃姑娘这果然是生气了?不过——
其实我是去取来琉璃姑娘你想要的报酬了啊。”
“我?哪样报酬?”
“便是你前日说炼丹要用的深海夜明珠。
来,手张开。”
只见那小雀儿爪中凭空出现了一颗浑圆温润的晶莹珍珠。
落入了女子的掌中。
确实是薛琉璃想要的品质上佳、灵气萦绕的夜明珠。
“是我误解你了,前辈。”
“姑娘认错倒是很快~”
这是在嘲讽她吗?红霄。可听他的语气,又听不出来,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我又不是不讲理,既然知道缘由,又何必再……不过前辈。”
“嗯?琉璃姑娘?”
“望前辈下次再去哪要毫无音讯时,提前告知于我。”
“这个嘛……
好?”
“前辈怎么犹豫了?”
化作小雀儿的红霄心道:那是因为好歹他从前也做过“混世魔王”,怎能答应得那般干脆。
那该死的三眼,明明是赐给他的东西,缺了却让他“红霄”来找。
但……似乎让这位琉璃姑娘生气也挺有意思的。
这位后辈还算有趣。
反正他要补齐山河社稷图也要靠她,那他就示弱一番吧,反正宝物全了后他便会和她分道扬镳了,途中这些也能算一点乐趣。
薛琉璃收好东西往前走,小雀儿也化出了原本的人形来。
红衣公子衣袂飘飘,展笑颜问女子:今日这卦算得都如何?
“都很准。”
“哦?看不出琉璃姑娘还有这般能耐?”
“不是真的卜算,只不过是使了些心眼和小手段。”
恐怕在现在的苍澜界,没人能做到真的事无巨细地算出将来。
所以薛琉璃也就是扯了个大概而已。
而且这其中还有的不是靠她算的,而是猜的、推测的。
“前辈,你见得多,可有见过算得极准的神人?”
“嗯……听过。”
“哦?”薛琉璃来了兴致,“是什么人?莫非是孤身隐于山野的世外高人?”
“那倒不是,反是身在熙熙攘攘闹市。”
甚至因其算得太准,使一位水泽之主身首分离。
话说这几日,自薛琉璃来了清水县之后,这清水县里,确实没有人再失踪了。
但没想到这份安宁很快被打破了。
就是红霄回来的第二日,清水县,又有一个人失踪不见了。
这次是住在城南的一个铁匠。
清水县百姓的心又一次被高高吊了起来。
而那名叫琉璃说自己能捉鬼魅的女子却还是照常出摊算卦。
她一来,就发现自己算卦的那地儿,已经围了一圈百姓了。
“仙、仙长,您不是说……不、不会再有人失踪了吗?”
“仙长!这下可怎么办啊?”
他们虽已经对薛琉璃产生不信任,但不太敢靠近她。
直到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声:“什么仙女!我看分明就是个妖女骗子,咱们信她就都完了!”
有这么一个带头的,周围怀疑的声音就多了起来。
“我们真的能信她吗?”
“她说的话不管用啊……”
类似这样的话在人群中越来越多。
甚至出现了“该不会把那些失踪的人都抓走的就是她”、“要不然她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呢”这样的怀疑。
薛琉璃静静望着他们。
然后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大家先莫要吵,也莫要慌。
这丢了的人嘛,我一定把他给找回来。”
然后她往人群中走去,来到一个人的面前。
“这位先生,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是要有血光之灾啊。”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这张姓的中年男子慌了。
“刚才喊我妖女的,我猜是你吧。”她见他面色慌张、额上出汗。
“你、你想吓我?!”
“怎么能说吓呢,是真有血光之灾啊。这样,你给我跪下磕三个头,我就帮你解了这血光之灾。”
“胡、胡说八道!”这男子很气的样子,甩袖扭头便匆忙离开了。
留下在他背后露出意味不明微笑的薛琉璃。
“诸位也都先回去吧,否则说不定大白天魍魉就会出来把人抓走哦。”
被她这么一吓周围百姓忙如鸟兽般散了。
那日夜里,那张姓男子入睡后,忽然听得一阵幽幽风声和低语。
谁?是谁?
他似醒着,又似在梦中。
身体仿佛不受控制般,他迷迷糊糊地推开门,往外走。
他在院子里看到了一个红衣背影。
是谁?
只是那人始终不曾转身。
于是他上前看过去。
然后他便看到了……
这红衣人,根、本、就,没、有、正、面。
背面和“正面”,一模一样。
鬼、鬼啊!
那鬼还伸出苍白的手,要掐向他的脖子。
“啊啊啊!!!!!!!!!”
他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二日,这男子焦急地在那“仙女”摆摊的地方等待着。
直到快中午,才终于等来了慢慢悠悠来的女子。
他赶忙跑上前去。
“仙长!求您救救我吧!”
薛琉璃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你说什么?
我听不懂。”
好似昨日那“血光之灾”的话不是出自她口一样。
男子这才想起来赶紧朝她磕了三个头。
薛琉璃这才露出笑来。“孺子可教。”
“不过……”她眉头深皱,“你这身上的怨气,怎么这般重,这可比昨日要重得多了,可怕、可怕。”
那男子一听被吓呆了。
“哎呀,这个鬼魅,我看是难镇得很啊……”
薛琉璃的演技惟妙惟肖。
男子听了这话就已经要晕厥了。“仙、仙长……”
女子肩膀上的一只红羽小鸟此时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就好像在笑一般。
薛琉璃用一根手指摁了一下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它不叫了。
“咳、咳,不过你也先别急,镇不了,咱们还可以逃啊。
我看,那穿红衣的既然是在深夜阴气重时出现,必然是鬼。又着红衣,这说不定啊……”
“说、说不定?”
“说不定是个冤死的新嫁娘!
你家必有人干了缺德事把人家的女儿拉来配阴婚了!”
红羽小雀“叽”了一声。
“……冤吶!小的家里没有过啊!”
“那便是你的祖上。”
“我家祖上三代都没有过啊。”
“那便是更久前。
总之你家祖上一定有人干过。
不然那鬼新娘为何不找别人,找你?”
“那我怎么办啊,求上仙指个活路吧。”
“先逃再说。
那鬼新娘多半被这片葬身之地束缚,不能出清水县,今晚你也别睡了,夜里就逃出去,趁被那恶鬼发现之前。
切记,只带上最重要的行李即可。午时三刻,到城外槐树坡那里见我,再想下一步计策。”
“好、好。”男子连忙点头。而后他又想到什么:
“可夜里,城门都关了,小的要怎么出去?”
“我自有办法,你只管带上行李走就是。”
深夜,那男子到了城门口,发现城门果然半开着,他悄悄地推着个车出去了。
往薛琉璃说的地方。
只是那槐树坡是在城外山腰上,推着个车让他累得满头大汗。
那车上放着的唯有一个箱子,是他万万也舍不得丢的东西。
那箱子里……可全都是金银珠宝啊。
最开始,它里头没有盛这么多金银珠宝的,后来……财宝越“变”越多。
……
他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又渴得要命,水袋里的水已喝完了。
他便欲将车推到水边,准备喝口水,将水袋重新灌满。
到了溪边,将车推到几棵树后藏着,虽是大半夜,他还不放心他那宝贝。
那可是金银珠宝啊!
正饮着水,忽然发现前头有一道红光闪过。
吓得男子赶紧躲到了树后。
过了一会儿未闻动静,他偷偷露出一点头来。
……仙、仙长!
还有那个红衣的……竟是个!男子?
云层正好移开,月光正好倾落,照得那飘于溪水上的一男一女更加诡丽。
……他们,是一伙的?
这时男子听到那“仙长”和红衣男鬼说话了。
“……夫君,你莫要着急,今日就在那阴气最胜的槐树坡,将那活人的阳气全吸与你。”
“我需要活人,再快一点,我还要更多、更多——”那男鬼发出凶狠的声音。
此时他们都听到了一声突然响起的“咔嚓”声。
藏在树后的人要吓死了,那是他过于紧张踩到了树枝。
“是谁?!”
女子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没再听到什么异常声音了,“许是小鸟儿小猫儿吧。
……夫君,我们赶紧去槐树坡,就在那儿,今夜,我一定让你重获肉身,到时,我们……夫妻方能‘真正’团聚。”
然后这一男一女,便离开了此处。
直到他们离开后又过了一会儿,树后藏着的人才敢出来。
他已浑身是汗,浑身发冷。
什么……他竟然是,被妖女和恶鬼给骗了?
不行,得赶紧逃,逃离清水县。
推车声太大了,他弃了,只是箱子无论如何是不能丢的,他便咬咬牙,背在身上。
只要避开槐树坡走就行。
他就这样背着重重的宝箱,往前走。
好重……
以前是这么重的吗?
不是,最开始它很轻,后来他偶然发现,这自己捡来的箱子竟能把人的血肉骨骸化为财宝……
贪念一起,便不能停。
他或是招呼熟人来,或是诱骗生人,将他们杀了,扔到箱子里。
血肉和骨头都化为财宝,死不留痕,没有任何人能发现。
一次又一次。
一个又一个。
那东西吸收的人的血肉越多,就变得越大。
……好重啊。
“啊!”
一个失足,他重重地跌到了地上,宝箱也压到了他的身体上。
“好……重。”
他爬不起来了。
好重啊。
好累啊。
有谁能来……救救他。
此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女子的声音。
“哎呀,不是让你去槐树坡与我会合的吗?你怎么倒在这儿了?”
女子的声音温柔如水。
地上的男子无力地伸出手。
他被压得身体五脏六腑好像都要碎裂了。
此时无比痛苦的感觉已经让他顾不了眼前人的身份了,仙女也好,妖女也好——
他只想,有个人,救他。
“哎呀?是要我把你拉起来吗?”
“啊……”
“这,不行啊,我无能为力,你身上的箱子,太重了,我抬不起来啊。”
“……啊……”
“其实那个消失不见的人,是我让他藏起来了,你就没奇怪过,为什么你没再害人,却又有人失踪了吗?”
薛琉璃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微笑地看着他,在痛苦中去死。
没有朝他伸出一下手。
……
“娘子,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太阳已经要升起,薛琉璃望了眼隐隐泛白的天边,又低头看了眼那被宝箱压着的男子,
“好了,他已命归黄泉了,你也不用演了,红霄前辈。”
红衣公子笑着点点头。
这琉璃姑娘,先前又让他扮鬼,又把他说成是鬼新娘,所以他也提出,不如扮一扮真夫妻,来骗一骗那恶人?
本是想看薛琉璃会不会生气的。
不过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同意了。
那人死了。
那宝箱也被红衣公子收入了山河社稷图中。
是的,宝箱即为此次的怪异。
能够把人的血肉变成财富的宝箱外表的怪异。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琉璃姑娘这么爱看人的垂死挣扎。”
“他若轻易死了,就太便宜他了。”是的,薛琉璃就是想看这人在痛苦和无助中死去。
面前就有人能拉他一把,可她,就不拉。
起贪念者因贪念而死,因舍不得放下那重重的宝箱被压死,也挺有一种“宿命”感的。
晨曦洒向远去的二人。
一阵风吹来。
“粉末?”红衣公子察觉到这忽然而来的风中夹杂着花粉。
他察觉有异,边轻挥折扇,将那奇怪的花粉全都挥走了。
而玄霜门,山上,白衣少年黎羽,从他的掌心中破肤而出的藤蔓顶端,那朵盛开的诡丽的深紫色的花接收了回来的“花粉”。
“感知到什么了吗?”一旁,黎羽的师兄,玄衣青年洛九渊问道。
“……师父身旁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味道。而且,是个高手。”
“嗯……?”
“师兄,你还是收起你那副罗刹恶鬼的可怕模样吧,师父见到你这张脸的样子,说不定都会被吓到哎。”白衣少年笑得阳光灿烂,可嘴却很毒。
“呵呵……师弟,”玄衣青年露出嗜血的笑容,“你还是想想怎么把你那嫉妒的丑陋嘴脸藏得更深一点吧。”说罢,洛九渊便转身离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总有一天,师父她……一定会被带回来的。
带回到他黎羽/洛九渊的身边。
两人同时这样在心中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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