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遂也发了一场高烧。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任凭阿卓和高一飞如何敲门也不理会,最后张之挣过来了,找了人把门撬开,发现陈遂睡倒在一片酒瓶和烟蒂之间门,不修边幅,浑身发臭,而一摸他的额头,发现他已经烫到不能再烫了。

    还好张之挣有先见之明,一早就叫了家庭医生过来。

    看着医生给陈遂输上液,阿卓忍不住叹气。

    他不明白:“爱情不应该是美好的事情吗。”

    张之挣冷笑:“喜欢才全是美好,爱不是。但是喜欢不能包容不美好,但爱可以包容。”

    阿卓摇头:“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栀子总说我太年轻,但我还是很固执,如果我要爱一个人,我就要从头甜到尾,什么磋磨都没有不好吗。”

    张之挣眼睫颤了一下,对此,竟只能沉默。

    谁也不能定义爱情,毕竟,每个人的爱情都不一样。

    “挣哥,你看遂哥。”阿卓忽然心头一颤。

    因为他看到陈遂在昏睡中正无意识的眉头紧蹙。

    陈遂在迷迷糊糊之间门,梦到了从前。

    他梦到父母在他八岁那年的恩爱,九岁那年的争吵。

    短短一年断崖式的爱恨转变,在梦里就像电影的剪辑镜头一般,来回切换,这实在是太过割裂,太过无理。

    他不自觉眼睛闭得更紧,眉头皱在一起。

    随后他梦到自己的父亲。

    十一岁那年陈胜文把这套房子给了他,告诉他,这套房子就是给你的补偿,你以后再也别来找我。至此,父亲从他的人生中正式退场,从此之后他多了无数个“父亲”。

    他眉头蹙得更深,竟然在昏睡中有了挣扎的动作。

    因为他梦到宋舒云某个有暴力倾向的男友,动辄把他往水里按,看他濒临窒息,那男人哈哈大笑,而宋舒云却只是轻飘飘一句“玩玩就行了别真给弄死了”。

    他越挣扎越厉害,张之挣也忍不住害怕,大喊:“医生!过来给他看看!”

    医生跑过来,却束手无策,只能慢慢等陈遂自己平静下去而已。

    陈遂在两分钟后才逐渐平静。

    因为他梦到了宋舒云。

    在陈遂心里,宋舒云其他的男友也并不比那个虐待狂好多少,但他们这些人的恶意加在一起也没有宋舒云一个人的大。

    十五岁之前,宋舒云无数次精神虐待他。

    她给他洗脑,告诉他,她做得一切都是正确的,错的是人心。她强迫他记住,爱是短暂的,不会有人拥有真正的爱,所以人就不应该为爱负责,婚姻就是一场游戏。

    她甚至亲口对他说:“你身上有我的基因,以后你的爱情也会和我的一样,所以你应该理解妈妈才对啊。”

    梦到这里,陈遂眼角流下了眼泪。

    张之挣和阿卓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走出他的房间门去抽烟。

    作为他的兄弟,因为知道他曾经的故事,所以看不得他流泪的一幕。

    而这时陈遂又梦到了杨老师。

    杨老师音容犹在,看着如此痛苦的他,却淡淡笑了。

    笑得如此平和,如此恬淡,很像一个人。但具体像谁,他记不起来。

    杨老师忽然开始说话:“你眼睁睁看着自己下沉,拼命扑棱着手臂,却很难再爬到岸上来。窒息,黑暗,冰冷一同袭来,下坠再下坠,你能抓住什么?能抓住什么,什么就是你的佛。”

    话音刚落,杨老师忽然消失不见。

    他的周身立刻陷入黑暗一片。

    几秒后冰冷的潮水气势汹汹向他涌来,淹没他的身体,口鼻和眼睛,未知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拼命向上游,拼命游,在濒临窒息的挣扎之中,他忽然握住什么。

    柔软的,温热的,一个女人的手。

    他拼命握住她,就像握住希望。

    随后他终于被这股温柔的力量牵引上岸。

    湿漉漉的他,睁开眼之后,看到了一张干净的脸。

    眉毛微微蹙起,笼着淡淡的愁意,颇有几分遗世而独立的古典意味,可眼睛是清澈的,那是一双干净纯粹到能拯救万物生灵的眼睛。

    他望着她,望着她,一秒也移不开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好熟悉,这个念头一出,他瞬间门想起和她经历的点点滴滴,心下一动,忍不住抱紧了她。

    她见他撒娇,就俯身亲吻他:“别怕啊小乖,以后我们一辈子不分开。”

    他本能的说:“好。”

    她又问:“我们结婚好不好,我给你一个家,你也给我一个家。”

    他莫名心口一紧,仿佛早就知道答案,告诉她:“当然好。”

    她听到这个回答,笑得无比灿烂。

    惹得他也被感染的笑了。

    可笑着笑着,她却像个泡沫一样,忽然蒸发了。

    他上扬的嘴角瞬间门变平,一时间门感到无比害怕,孤立无援的滋味比刚才坠水还深刻,情切之下他大喊一声“不要走”。

    猛然惊醒。

    屋里只有阿卓一个人。

    阿卓听到他惊叫,忙问:“你没事吧。”

    张之挣和医生也从屋外走进来。

    陈遂茫然看着他们,放空了好几秒,才知道要大口喘气。

    然后他说:“没事。”

    再次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他问:“今天几号?”

    阿卓说:“6月20号,明天期末考了。”

    陈遂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这几天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刚才做了一个梦,他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依旧迷茫。

    阿卓看他这样心里难受,挣扎了一会儿,他起身走人,直奔学校。

    去找孟菱。

    他打电话给徐梁,让顾娆告诉他孟菱的地址。

    半小时后,他出现在医务室。

    看到孟菱羸弱的脸以及手上的针头和胶带,他原本想说一肚子话,都瞬间门变得不想说了。

    默了默,他只是告诉她:“陈遂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人,整天除了抽烟喝酒不干别的,胡子拉碴不见人样了,我们撬门进去,发现他高烧不退,神志不清。”

    孟菱听罢,眉眼淡淡的“哦”了一声,没有其他表态。

    阿卓张张嘴,却欲言又止,最后干脆离开了。

    他并不知道,孟菱在他走远了之后忽然捂住胸口,缓解那蔓延而至的窒息感。

    原本他们的爱情就不是无坚不摧的。

    孟菱原本以为他们之间门会因为梁燕而消磨彼此的忠诚信任,以为会因为她长得像杨老师,而怀疑他们相爱的初心。

    可是都没有。

    他们的爱情没有输给旁人,而是输给自己。

    源于喜欢,输于爱。

    孟菱很痛,但是她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狠不下心,再和他耗下去,只会是两种结果:要么分手,要么一直恋爱下去,到五六十岁也不会结婚。

    这两种结果她都不能接受。

    她恨不得立刻离校。

    去一个没有他的地方,让自己慢慢遗忘,慢慢疗伤。

    还好第二天就要期末考了。

    考完试之后大家就可以离校,然而可惜的是当晚回欢城的票已经没有了,她只好第二天一早离开。

    她买的早晨七点钟的票,早晨五点就要从宿舍离开。

    而他没想到的是,当她五点钟拉着箱子下楼,还没出宿舍门,就看到等在门口的陈遂。

    他的脚下一地烟头。

    看起来很像等了一夜。

    孟菱的目光缓缓上移,诚如阿卓所说,陈遂这几天应该过得很不好,他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尽管还是打扮的很帅气,但眼底无光,整个人都很颓。

    孟菱和他对视一眼就移开目光。

    她拎着箱子下台阶,而后头也不回就往外走,当他是陌生人一样。

    陈遂却喊住了她:“娇娇,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我想明白了就迫不及待来找你。”

    孟菱步子顿了一下,却没有停止,拉着箱子头也不回。

    他大步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挡在她面前:“首先我要给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一开始觉得恋爱的尽头不一定是结婚,何况学生时期的恋爱离结婚早着呢,所以就没有告诉她自己不婚的态度,可殊不知他根本就是没有考虑她的想法,这是错的。

    他真诚说:“真的对不起。”

    道完歉,他才开始继续说接下来的话:“我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无数次问自己如果真的要结婚,我会怎么样?刚开始我没办法给自己回答,但是我又很清楚我必须尽快给自己一个答案,所以我不睡觉,整宿整宿的想。”

    他声音略微哽咽,低下头去寻她的眼睛,眼里有一丝渴望的光:“然后我发现,好像……如果那个人是你,我就可以。”

    孟菱眼睫颤了颤,似乎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陈遂很急,很怕没有时间门再解释,于是声音都急得在颤抖:“我意思是我回忆了我们之间门的点点滴滴,我发现我早就已经爱上你了。”

    从孟菱和他说分手之后,他强迫自己思考了很多很多事。

    其中必不可免的想到那些让他痛苦的记忆。

    他想到那些暗无天日的少年时光。

    十五岁之前的担惊受怕和痛苦磋磨,让十五岁之后的他变成了一个漫不经心的人。

    他游走在各个场合,在夜店待到很晚,烟瘾和酒量都越来越大。

    可声色犬马之地,他笑得越大声,就越是孤独,莺莺燕燕越是围绕,他越是无法找到唯一的意义。

    直到遇见她。

    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干净的人,看着她的眼睛,他就不好意思再堕落,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心就会立刻静下来。

    高一飞曾问过他,这是爱吗?

    在他心里,爱是喜欢的更高级,也是一段感情的最高点。

    可是盛极必衰,花开到最鲜妍就要败了,鱼跃到最高处就要落了,爱到最高点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他骨子里对爱的悲观,让他不止一次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可现在真的要失去她了。

    他才敢跨越心理障碍,直视自己的感情。

    他们第一晚,他不假思索告诉她——既然选择在一起,就要爱到白发苍苍半身入土时回忆起来还会心动。

    当时他以为只是情动使然,可如今他才明白,他早就爱上了她。

    他的观念并不是一下子转变的,而是早就悄然改变了,只是他之前不知道而已。

    所以他来找她,想告诉她这一切。

    可是孟菱怎么会信呢?

    她不敢再受伤了,于是再一次推开他:“你不要再找我了。”

    陈遂万念俱灰:“求求你……”

    他从没求过人,阿卓总说他不肯吃亏,像只老狐狸。

    可是面对她,他早就从狐狸变成狗,对她摇尾乞怜。

    可惜孟菱真的不敢信了。

    一个女孩在爱意最盛的时候,心中宛若燃起了熊熊大火,这把火烧的多热烈,被一盆冷水浇灭的时候,灰烬就有多黯败,浓烟就有多呛人。

    孟菱忍了又忍,压抑住沸腾的情绪,淡淡说:“我们不可能了。”

    她毫不留情的打破他的希望,然后在他眼底的光彻底熄灭的时候转身离开。

    她一路往外,越走越急,不敢用力喘息,怕惊扰垂垂欲落的泪滴。

    等到出了校门,她在晨光熹微处转身,看偌大的校园静谧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果然,她的失恋并不特殊。

    滚滚红尘里挣扎的尘埃太多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然后她转身走了。

    坐公交两元钱直达高铁站。

    毕业季,车站人来人往,人海茫茫淹没了她。

    七点钟她准时上车。

    高铁驶入郊外,大片的荒地疏忽而过,野草野树被曝晒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无限疯长。

    孟菱靠在车窗上看着这一切,眼里黯淡无光,好似疲惫至极。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满目遮眼的绿,她忽然想起莎士比亚在《暴风雨》里面的一句话——

    不要太放纵感情,血液中的火焰一旦燃烧,海誓山盟也就成了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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