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幻面术落下后，再次显现在眼前的，仍是那一张陌生而自带三分笑意的面庞。
慕初黎神色不变，再次抬手从他面前拂过。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
不论多少次，都不是记忆中的那张脸。
而慕初黎的动作仍是不停，像是不知疲倦。
她拿不出证据说这人就是他，只是心底有一个感觉，一直在告知她，即使容貌会变，身形会变，举止习惯都可以调整，可那刻入心底深入骨髓的熟悉，却是沧海更易，桑田不再，亦是无法变幻。
奈何不论她尝试多少次，俱是徒劳。
慕初黎垂下手，一时间有些茫然。
楚遥凌明明说过，幻面术算是更易人容貌的最为适用的术法，即使是其他幻术加身，多用几次幻面术，也可以渐渐现出原本的模样。
……难道，真的是她认错人了？
她闭了闭眼，勉强压下心绪，取出符纸贴在他的身上，看着寸寸消失的结界，她刚要转身离去。
又看到黑夜泛上的天幕，四野昏暗下来。
夜风拂过，微微的凉。
慕初黎顿了顿，又转回竹屋，取出一方薄毯，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做好这一切，慕初黎又定定望了他一眼，折身离去。
御风诀在身，慕初黎几乎是眨眼消失，又瞬间行过数百米，而藤椅上的那人仍在昏昏沉睡，像是无所察觉。
直到足足十个呼吸后，她的气息彻底消失，周身也再无灵力波动，他才睁开了眼，又慢慢坐起身。
今夜的星子挂在天幕上，明亮夺目。
他垂眼静坐了良久，才抬起手，放在自己的脸侧，又握住了什么，慢慢撕了下来。
□□后的那张脸，彻底浮现之时，好像整个夜色都亮了一瞬。
而他瞳眸流转之际，清冽而静水深流般，更是瞬间夺舍背后的璀璨星子。
……
慕初黎踩着御风诀，一路到了半山腰，见到了小萝莉。
小萝莉名唤衿儿，要她帮的忙听起来并不复杂——去苍烛山山脚一个名唤流风院的地方，找一个名唤“子弛”的人。
苍烛山的山脚之下，算是一个汇聚之地，既有修士售卖灵药，灵石，妖丹之类，也有普通凡人贩卖烧饼混沌，以及一些生活用品。
慕初黎听着“流风院”这么一个还算是名字风雅的所在，又听衿儿一口一个“子弛哥哥”这好那里也好的唤，本以为流风院是一处儒士清谈赋闲之地。
直到她抱着怀中的小萝莉，站到了流风院的门前。
看着在其中迎客送客的男人们，嘴角抽了抽。
……这流风院，竟然是一个小倌馆！
虽然随着社会移风易俗，二十多年后的小倌们，好像没有像在山河图的群芳楼里那样，一个个大老爷们涂脂抹粉恨不得有两斤沉，还翘着兰花指给人抛媚眼。
而是清新淡雅的有，小狼狗也有，肌肉男有，霸道总裁那一挂的好像也不少……就颇有百花齐放的那感觉。
可再怎么百花齐放，也摆脱不了这是个小倌馆的事实！
慕初黎低下眼，看着怀中已经眼睛发亮的小萝莉。
……又开始怀疑司空泉都教了孩子什么？
怀中的衿儿已经要挣扎着跳出来了，慕初黎见状毫不犹豫转身，抱着人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司空泉这个做师兄的不负责，她可不能也看着孩子学坏！
一见她转身，小萝莉立刻急了：“别走别走别走！”
她忙不迭解释：“好姐姐你听我说！我只是来见子弛哥哥的！子弛哥哥人很好！家道中落，又被人陷害，这才逼不得已沦落此地！他弹琴很好听很好听，每次都弹琴给我听！”
慕初黎敛眉不信。
“没有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衿儿急得不行，“不信姐姐陪我进去看看，就一眼！如果姐姐觉得不妥，我们立刻离开！”
见小萝莉眼巴巴的望着她，慕初黎离去的脚步微微顿了一顿。
“子弛哥哥真的很可怜，他本就重伤在身，如今又身中剧毒，根本活不了多长时日，我只是想要多陪陪他。”
衿儿扁了扁嘴，又失落地低下眼睛。
“可上次我偷偷跑过来时，子弛哥哥说，这里不是小孩子该呆的地方，说是下次我再自己偷偷来，他以后就再也不理我了。要师兄他们陪我过来，又肯定不可能……”
所以这才找到她。
慕初黎沉默片刻。
孩子的心思最为剔透，你对我好，我便也对你好，他们的世界明亮璀璨，不藏任何蝇营狗苟。
慕初黎低眼看向怀中都急得要哭的小萝莉，终是叹了口气，送了口。
“我带你进去……如果现实与你说的有任何出入，我就立刻带你离开。”
衿儿破涕而笑，大力点头：“嗯嗯嗯！”
……
带着一个孩子往小倌馆里走，终究还是不大现实，怕是还没进去就会被人赶出来。
慕初黎问清那“子弛”所待的屋子，转到了流风院的侧面院墙，又瞧了瞧四周，见没人注意，足下一点，御风诀起。
二人翻身破窗而入。
屋内本有琴声淙淙，在二人跃入的瞬间顿止。
房间里的摆设很空，除了桌椅一类必须的东西，连书画都没有挂上，也让窗前正袅袅弥散淡香的小香炉颇为明显。
还若有若无地带着些药香。
慕初黎还没将怀中的小萝莉放下，就听珠箔脆响声后，缓步走来一人。
男子一身浅绿色长衫，袖子极宽，衣摆也极长，而形销骨立，面庞白皙到近无血色。
只是男子的眼角生着细细的纹，不是慕初黎以为的二十来岁，看面相应是四五十岁，与慕长奕差不多。
慕初黎却是在看清男子面容时，狠狠震在了原地。
这人……竟然是谢革！
谢淮川的六皇叔！当年慕长奕本要辅佐的继任帝位之人！
慕初黎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当初在山河图里时，看他追着自己喜爱的一名唤作胭娘的女子，来到了群芳楼，想要在她赎身离去时，见她一面，送她最后一程。
却没想到，一场大火，将那年华大好的女子彻底湮没。
谢革本就无心帝位，在加上这一阶段慕长奕也因狼妖遇险，谢革失了臂膀，转而辅佐四皇子，也就是谢淮川的父亲，当今圣上。
之后，又豁尽一切，查出陷害胭娘的凶手，将凶手绳之以法，并终此一生未娶，直至三十七岁英年早逝。
而这个据说已经早逝了的人，如今就安安稳稳站在她的面前！
在谢革看到她们想要开口的瞬间，就不住俯身低咳，整个人都在急遽颤抖，一看便知身子羸弱，想是常年缠绵病榻。
慕初黎见他咳得难耐，抬手凌空一点，灵力跃动在半空中，又顺着他的手腕缓缓浸入他的体内，为他平复体内紊乱的气息。
半晌之后，谢革缓缓顺过了气，这才抬眼，看向慕初黎。
他自是不识得慕初黎，见她通晓灵力，只当她是来自苍烛山的修士，于是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慕初黎眼睛不眨地望着他，摇摇头：“举手之劳。”
衿儿已经挣脱了她，几步跑到谢革身侧，扶着他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又焦急地问他还有哪里不适。
男子拍了拍小萝莉的脑袋，又对着慕初黎歉意一笑：“是衿儿胡闹，才让姑娘清白之身，入了这腌臜之地。”
慕初黎摇头，想了想，首先自我介绍道：“我姓陆，唤作陆阑，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谢革一笑，慢慢道：“我姓陈，唤作子弛。”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乃是成州陈氏之人。”
慕初黎没有说话。
若她没有记错，那位胭娘……本家好像就姓陈，来自成州。
成州此地，乃是沟通现世和大弥弥之境的必经通道，就像是传言中的酆都，乃是沟通人界与地府的通道一般。
二十多年前，大弥弥之境就与人界起了一场战事，双方损失惨重，成州作为两界相交之地，更是首当其中。偌大的一个城池，短短几天的时间，几乎全军覆没。
思及此处，慕初黎短暂的失了一下神。
说来，当初在大弥弥之境被国辅追杀时，就传出了二者又将再起战事……然而如今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愣是半点风吹草动都没听见，苍烛山更是开山广招门徒，像是丝毫都不知晓。
她又皱了皱眉。
说来也是，苍烛山此次招收的门徒范围颇广，往常一般只招收单双三灵根，今年却是连四灵根，乃至一些五灵根，都留了下来。
……是为了补充战力，还是别的什么？
而且便算补充战力，这些刚刚入了山的弟子，可能连灵力修习的皮毛都没摸到，就要上战场？
又想起在他们离开后，还不知怎样了的褚凤歌姐弟。
慕初黎心下微沉。
却突然听到房门处传来“笃笃笃”地敲门声。
谢革示意她们噤声，又缓缓起身，走到门前，抵唇轻轻咳了一声，这才拉开了房门。
门外是一个小倌，一身骚包的粉衣打扮，抄着手臂，瞧着谢革的目光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幸灾乐祸。
“朱四太爷来了，正在三楼天字号房间，点名要你过去弹琴……速速过去，可要好好侍候。”
门前的谢革还没什么异常，反倒是被慕初黎握着手的衿儿，听到“朱四老爷”四个字时，猛地一震，二话不说霍然就要冲出。
“你……！”
被慕初黎眼疾手快掩住了口。
那粉衣男子本要转身离开，隐约听见声响，顿时“嗯？”一声，就要往屋里走：“什么声音？”
好在被谢革及时拦下，他似乎想要解释，然而开口之时又是不住掩唇，扶住屋门顿时一阵咳嗽。
他咳得着实很凶，像是想要将肺给咳出来，唇角更是溢出鲜血，看得那粉衣男子也是连连皱眉，又挥挥衣袖，嚷着“晦气”之类，也顾不得声音不声音了，忙不迭转身离去。
衿儿见状急忙将上前屋门关上，又小心扶住谢革，慕初黎也是抬手，又将灵力渡入他的体内，给他平复气息。
慕初黎终究不懂医理，见人不适，便按照当初治疗谢沉翊的法子，递出灵力帮着他平复气息。
但即便如此，慕初黎也能感觉出来，谢革体内的气息非常混乱，更是气息乱呛，在不断冲撞着他的身体各处，将他的身体撞得千疮百孔。
她皱皱眉头。
……最好能寻个会医的人出来，比如说……楚遥凌。
真正的楚遥凌她不知在何处，但山河图中还有楚遥凌的一缕神魂，若是能给谢革看上一看……
可是山河图此物，包容万物，又是人人歆羡的法宝，最好越少人知晓约好。
慕初黎抿了下唇，又看着谢革唇角越流越多的血痕，想着人命关天，其他事暂且搁下，却见谢革摆了摆手。
“姑娘不必心忧，我多年前便因故染毒在身，几十年了一直如此，过去不知请过多少大夫，俱是徒劳……”
慕初黎没吭声。
……想是当初还是皇子之时，因为夺嫡之事，彼此构陷伤害，这才让他在体内积了恶毒。
就见谢革淡淡一笑，又低下眼，继续道。
“想来，便算那位神医之名流传许久，被称作天纵英才的慕王府三小姐，对此也只能束手无策。”
慕初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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