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骤然皱了眉,猛地刹车,转头瞧向身后,却见得一颗白桦之上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看上去是刚醒,半眯着眼睛,腰封甚至都还没绑好,黑色靴底大大咧咧地直冲着他的头顶,跟踩了一脚煤似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整个人像是一只无底洞,就是长了五官,估计是倒着的无底洞成了精。
他手里捏着一柄剑,瞧见他,便笑了一笑。
“忘拿剑了,徒弟。”
此声一听如初啼黄莺,二听如山涧溪水,总而言之,总该将此人和某种世家公子、或者是什么总是举杯邀明月的风雅少爷联系在一起,虽离了远看不清脸,可但听这声音,也会给人一种实在不错的成见。某个由外貌与声音组建起来第一印象的世界,一眼睛一耳朵就能猜出来他长得十分好看,然方濯没有成见,他一视同仁,但与之不同的是,他有先见之明。
在听闻此人声音的瞬间,方濯的脚步只是在原地顿了一顿。随之他掉头就跑,跑得十分迅猛,动作那叫一个决绝,看得人在身后愣了一下,忙放了声音,喊道:
“方濯,你怎么回事,下山去连剑都不拿啊!”
“方濯——”
方濯咬了牙,加快了速度,简直快要飞起来了。
“方濯!兔崽子,你胆子肥了!”
一声声“方濯”响彻耳畔,简直仿佛追命一般,方濯吓得魂飞魄散,身形在山道上快得简直要擦出残影。衣袍擦着山道两侧覆满了雪的灌木,他也不管,一心一意逃命,忽的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方濯极为迅速地回身,脚下不停,抬手挡了此人的手腕一下,顺手轻飘飘地向其胸口拍去。
此人似是也没想到方濯会回身反击,愣了一瞬,当即便下意识抬臂抵挡,却被方濯手上一个假动作骗过,登时右手里一空,剑被骤然抽走,再抬头时,方濯早已连人带剑冲出去十余尺,头也不回地往前一路狂奔,连带着那衣角都像是要顺着飞到天上。
柳轻绮瞪了眼,抚着胸口退后两步,不可思议地瞧着方濯远去的方向。他咽了口唾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见着上面没落下什么脏污才松了口气,拔脚想去追,刚赶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下身来。
他往自己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样东西来,捏在手里抛了一抛,面上显露出一种有些得意的神情。
那头,方濯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这么轻易地就骗过柳轻绮,看来这人是真还没睡醒,反应都比以往慢了不知多少——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方濯咬了牙,再看前方层层山路,似是永远没有尽头。
他想回头看看柳轻绮到底还有没有在追他,尽管耳侧并未捕捉到一丝异样,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柳轻绮轻功在振鹭山数一数二的好,若他想成鬼魅,那决计做不成个人,方濯抬头一瞧,见得头顶只有云雀飞过,瞧不见柳轻绮的影子。
手里的剑沉甸甸的,方濯的掌心出了汗,又往前跑了数十步,实在是没听到身旁传来有人来追的声音,耐不住心头疑惑,还是放慢了脚步。
方濯转头看去,身侧白桦挺立,枯枝断叶间是一片苍白的、高远的天空,无论是哪根树枝上都没有人。再瞧灌木丛中,虽说白雪皑皑,可四下也瞧不见柳轻绮那一头乌黑色的头发的影子,更别提此人那一根像是被什么登徒子扯掉一半的怎么系也系不好的腰封,那皂靴靴黑得就好像刚从炭堆里爬出来一样,谁知道他最开始选衣服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眼光,他是打算不干长老了之后就去挖煤吗?方濯丝毫不怀疑这是真的,这个世界上有无数职业等着柳轻绮去干,可他偏偏就分到了自己最不想干的那个。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方濯抬手摸摸自己怀中,刚才此处恰巧被柳轻绮摸了一下。那儿空空如也,最重要的东西被人取走了。方濯一下子就皱了眉,赶忙回身朝着山道走去,却在两步之后又停了下来。
他不合时宜地想道:“也许不该再回去取了,毕竟那是王二郎和赵三姐的爱情故事。柳轻绮看了后怕是要气死了,最主要的是,他很恨王二郎。他爱迁怒于别人,他是个喜欢连坐的暴君。”方濯的目光顺着山道溜了一圈儿,那边依然空空如也,他吞了口唾沫,提着剑在原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但我刚才是不是不小心拍到他胸口了?方濯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感到有点心虚。这并不漫长但也绝不短暂的寂静使本就不那么稳固的记忆发生了一些偏差。“我会不会不小心给了他一下?然后把他击伤了?”——虽然打伤一位师尊似乎像是无稽之谈,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没有人就此料定在那短暂的对抗之中这位大徒弟的功力是否有爆发性的精进,比如突然变成了一只暴力兔子之流。或者是一块祖坟上冒了青烟的土豆。
方濯四下瞧不见柳轻绮,也不见他过来,一时也觉得有些不安。照理来说柳轻绮不该是这个性子,就他那死缠烂打的德行,要能放过自己,振鹭山的天大抵就要塌了——此时已跑出数百丈之远,稍稍停下,便能听到胸腔呼哧作响的声音,风吹动白桦树叶在空中哗哗作响,似是要有云顺着叶脉边缘凝成水珠倾泻下来。
方濯握紧了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头往回走去,轻咳一声,喊了两句。
“师尊。”
“师尊?”
连喊两声,依旧无人回应,方濯有些急了,生怕是自己方才当真出手没个分寸,伤了毫无防备的柳轻绮,忙两步跨上台阶,一面往上跑一面急切道:“师尊?”
“师尊!”
方濯深吸一口气,顾不得自己张口便吃了一嘴细雪,放了声音道:“师尊,你人呢?说话!柳——”
“方濯。”
不远处某角落终于柳轻绮的声音,打断了方濯的叫喊,听上去有些虚弱,刚喊出来,便困难地喘了两口气,喉间似乎还夹杂着两分痰声。方濯连忙过去,绕过一圈灌木丛,在山道紧里侧看到了扶着胸口倚靠在树干旁的柳轻绮,面色苍白,看上去情况并不是很好。
“师尊,你怎么了?受伤了?”
方濯心里哎呀一声,心头如鼓擂砰砰跳个不停,一瞧他这样,腿都快软了,深知要是真出了事,估计掌门第一个就能把他的头拧下来。强烈的求生欲令他抬手要去搭柳轻绮的经脉,却叫柳轻绮不动声色地一挥手,没搭上手腕,反倒落到了他的手臂上。柳轻绮一只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捂着胸口,颇为虚弱地咳了两声,转头看向方濯,那一双如水般的眼睛中便盛满了强颜欢笑,十分凄惨:
“没事,阿濯,为师身体好得很,回去休息几日就好,你不必担心。”
说着话,还抬手掩住唇侧,黛玉扶柳般咳了咳,身形也随着白桦树影一前一后轻轻晃动着,看上去万分虚靡。
方濯见状,皱了皱眉。虽是已经习惯见了面就跑,可若真遇上了这种事,他还是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师尊,我觉得你这不像是身体很好的样子啊,你前几日是和别人切磋了?怎么这么容易就受伤?”
“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放心吧,距离你师尊仙去不得还等那么几十年,没看着你们长大,我甘心死么?”柳轻绮笑着摸摸他的头,“担心什么,真没事。”
可说着话,又苍白着脸色,喉间微微一动,实在看上去像是即将两腿一蹬直接嗝屁,眼皮往上一掀,明摆着此刻并非是无所大碍,而是回光返照。方濯原本扶着他的手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乍一瞧见柳轻绮此种虚弱模样的震惊在时间的流逝下已经慢慢冷静下来,面上的焦急平静一瞬,不动声色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柳轻绮一番。
他说道:“真没事?”
柳轻绮原本已经直起来的腰又猛一下塌了下去:“哎呀不行,真不行,要死了。”
方濯脸色变也不变一下,很干脆地抬起剑柄便敲向他的定身穴,用尽毕生绝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如云雀越过山崖般骤然一击——
随之便感觉到身体一麻,手臂僵硬在半空动不了了,柳轻绮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来,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袖子,抬手抽走方濯手里的剑的同时,抖了抖另一侧的袖子,一溜儿小石子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落于雪中,顺势便顺着山路滚下去,无影无踪。
“姜还是老的辣啊,方濯,为师好歹也是比你多吃两年盐。”柳轻绮笑意盈盈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尽管这小徒弟已经长得快要比自己高了,他却还是保留了之前的习惯,“怎么样,再给你一次机会,重做一个选择?”
方濯看着他翻了个白眼。
柳轻绮道:“莫翻白眼儿嘛,到头来眼皮上翻姑娘不喜欢。再给你一次机会怎么样?嗯?阿濯,回话,只要你答应带我到山下玩,我给你免三天课业,怎么样?”
“不怎么样,”方濯冷冷地说,“我没那个闲心带你下去玩。”
“哎呀,阿濯,你这人何以如此冷漠,真叫为师心寒,”柳轻绮叹道,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在这儿冻着难受不?你看你啊,一个人也是玩,两个人也是玩,你就带带我怎么了?还能有个人陪你说话呢,多好,人得不甘寂寞。我也好久没下山了,一下去就被掌门师兄说,天天听着我耳朵都起茧子……”
“你为什么不能下山你自己不知道?上次人家面馆里那口锅是你砸的对吧?你下山就下山,吃面就吃面,非得自己做干什么,那不就是有毛病吗。”
柳轻绮看着他,一点儿也意识不到自己有什么错:“可我做饭很好吃啊。”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柳轻绮拉着他的手腕,把他拖到树底下坐着:“你听我劝你。”
“说。”
方濯生无可恋地坐在原地,觉得自己耳朵也起了一圈儿茧子。柳轻绮这人不咋样,嘴是真的碎,亲手把徒弟定在了原地,嘴巴里还得不得得不得个不停,生怕他没法冻死在这儿似的,一说起来就没个完:
“不是阿濯你说掌门师兄他怎么那样啊,谁都可以下山,就我不能下山是吧。我真的搞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做,真的。我以为我在他心中其实是平等的。虽然魏涯山他,比我老了快十岁,但是小孩有小孩的好处,他知道我把他小时候挨师尊揍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吗?所以人不能那么快的下定论,没有到事情的最后一刻你没有办法知道结局是什么,就好像你不愿意带着我下山一样,谁知道若你真的选择独身下山,又会少掉多少乐子呢。所以听听老人言,肯定不吃亏的,但是魏涯山不行,他虽然老,但是他不是人……”
耳边的声音忽近忽远,像是钻入云层,又仿佛投身入深林。方濯没精打采地坐在原地,目光盯着前方出了神,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明天要是逃课了会扣全勤吗,如果太晚下山,铁匠铺打了烊他还能赶上吃一碗面吗?哦好像他下山没法吃饭,为了维持人设。方濯叹了口气。那饿死了怎么办呢?
“所以综上所述,你还是应该带着我,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话本的事我也——”柳轻绮自己在那神经质般叨叨了半天,见方濯闭了眼不听,短暂地闭了一下嘴,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阵。方濯对耳侧声音的戛然而止也全然不知,表情很是认真地盯着前方,似乎在仔细听,可眼神却明显以及直了。
柳轻绮也不气,只抬手拧了一把他的耳朵。
方濯被他突然袭击,毫无准备,疼得大叫一声,嘶嘶吸气。
“阿濯,一两银子加一两银子等于几?”
“你真下狠手啊!”方濯瞪他,“二两银子,怎么了?你给我?”
“我给你,我给你,”柳轻绮嬉皮笑脸地搭住了他的肩膀,放缓了语气,“我给你二两银子,然后我替你下山办事,怎么样?你是不是还有一把剑在底下铁匠铺打着没拿出来呢,方濯,我帮你去取好不好?”
方濯真想抬手给他那漂亮脸上一拳。可惜此刻受制于人,要真叫柳轻绮看出来了他有这种打算,难说回去会不会把他倒吊在门框上一通乱揍:闻言也只得叹口气,有些疲惫:“师尊,既然掌门师叔不让你下去,那你乖乖地不下去不就好了,何苦来为难我呢。到时候把咱俩一块儿抓了,你又不会受罚,到头来受苦的还是我。”
“不会的,不会被抓的,”柳轻绮正了神色,“我已经跟掌门师兄说好了,我今日下山是陪你一块儿取剑去的,你欠了那山脚下成衣店王二麻子三两银子,他天天带着人在铁匠铺门口堵人,要你自己下去,指不定我观微门下就得少个大师兄,咱们得惜才呀。”
“……怎么少?他一个打铁的,还能打得过我一个修仙的不成?那我这么多年在你手底下受的苦难不都白瞎了。”
“哎哟,阿濯,人生在世,不要总是这么自信,”柳轻绮说,“万一呢?万一那铁匠铺的老板就是它峨眉山俗家男弟子呢?徒弟,你总不能叫为师千里迢迢撸袖子到炼剑炉里去捞你吧,你也知道的,为师拼图很差劲的,要是一时不慎,把你拼成一只狗怎么办?”
“……”
方濯说道:“变成狗也比当你徒弟好,求求你了师尊,你把我变成狗吧。”
“哎呀,哎呀,什么话,我确实是舍不得你,你是人才啊方濯,连你三个师弟师妹都能一起买通,被折腾了不少吧,”柳轻绮笑着揽过他的肩膀,拉了方濯僵硬的手臂,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再说了,你要是真没在山脚底下了,那丧葬费也要钱,你觉得你掌门师叔有那闲工夫给你凑部薄皮棺材?”
“不是,你等一下,”方濯越听越不对,打断了柳轻绮,微微皱了眉,“师尊,你刚才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让他们三个帮我圆谎的?我一直等到你回庭影居了才去找的他们三个,怎么,难道昨天你一直在跟踪我?”
柳轻绮看了他一眼,方濯从他的眼里读出三分怜爱三分得意三分傲慢还有一分□□裸的鄙夷:“哪有跟踪那么复杂,你师父我要有这闲心,那经文我早抄完了。自然是守月告诉我的,为了让她出卖你,我可真下了点儿狠功夫,这小姑娘别的不说,嘴巴是真严。”
说着话,柳轻绮摇摇头,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方濯盯着他那张怅然若失的侧脸,心中不安愈演愈烈,吞了口唾沫,道:
“你用什么条件跟她交换的?”
“还能什么条件?”柳轻绮道,“我跟她说只要告诉我你今天是不是要下山,我就把喻啸歌从解淮那边借过来,陪她打一天的坐。”
“……”
柳轻绮一挥袖子,长叹道:“唉,去找一趟啸歌就能把他师父给卖了,一天的坐又能把她大师兄给卖了,徒大不中留啊!”
方濯抿了抿唇,神色很平静,吸了口气。
“你带我回去吧,师尊。”
“怎么?”
柳轻绮有些遗憾地看他:“不下山了?”
“不下了。”
“剑不要了?”
“不要了。”
柳轻绮脸一垮,神色不善地看着他。
“那钱怎么办?”柳轻绮痛心疾首,“钱啊,那都是钱啊,你拿钱打了剑又不去拿剑,铁匠铺老板嘴巴都笑歪了,振鹭山早晚有一天得被你败光。”
“你喊个人过去跟他说我不要了,拿那剑给我劈口薄皮棺材吧,”方濯道,“我回去有事。”
“什么事?”
方濯从一开始就在恨,咬牙切齿恨了半晌,巴不得一个头锤把柳轻绮给锤回山上去:“你说什么事?我都提前打点好了,结果你一句话就把事情全搞砸了,你说什么事?”
“好啊你,”柳轻绮被他这么一恨,也一下子来了精神,啪地一下从怀中抽出那本《深夜迷思:王二郎与赵三姐不得不说的秘密故事》,攥在手里用力抖了抖,“要吵架是吧?来,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方濯一看,登时气血攻心,差点过去:“果然在你这儿!”
“那当然在我这儿了,你当我刚摸你那把胸口是白摸的?你哪这么好福气叫我揩你油?”柳轻绮说,“来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不是说下没有吗?为什么在你这儿?”
“这是不全的!”
“不全的你也得给我看,当时咱俩是不是说好了,谁买到了下就给对方分享,谁不分享谁是狗,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方濯一时语塞,咬了半天牙,最后才道,“是。”
“那你说你是不是狗?”
“……”方濯一个眼皮翻上去,“是。”
柳轻绮捏着本子,扬起下巴:“那你叫两声。”
山道上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足足有五息之后,方濯才深吸了一口气——这就变成五息半了。他转头看着柳轻绮,神色很认真地说道:
“师尊,跟我在一块儿生活了这么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今天给你这个机会,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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