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路上行驶,或者说,是滚着更合适。这条山道实在并不是那么平坦,昭示着他们已经离开了熟悉的地方,业已抵达陌生的所在。方濯倚靠在窗边,正抱着他的剑昏昏欲睡。再看左边,那袖口上绣了蓝色云纹的少年横躺在一侧睡得四仰八叉,张着个嘴,偏得等着来只麻雀跳进他的嘴里钳住他的舌头,好一通胡吞乱啄才能醒来。
柳轻绮长叹一声,啪地一下打开扇子,放于身侧摇了摇。
方濯的头靠在窗边,随着马车的颠簸而一起一伏,眼皮微微磕着,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他今日里起身早,按照柳轻绮的话来说,就是“过得颇为辛苦”——其余的话不必多说,且叫柳轻绮和唐云意起身,便已是上上之难。一个在庭影居缩着装乌龟,另一个在映水斋抱着师兄鬼哭狼嚎,方濯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好不容易把他俩都给拖上马车的时候,唐云意甚至连衣襟都还没整好,嵌了振鹭派纹章的衣襟之下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肌肤来,被方濯抬手一拍,发出啪地一声响。
唐云意鬼叫一声,倒是把方濯吓了一跳。他当即便显露出一副被登徒子非礼之后即将晕倒的神情。
“啊!大师兄!光天化日之下,竟能干出如此无礼之事,实在丢了我们振鹭山君子的脸面!”唐云意伸了脖子,假哭一声,眼瞧见柳轻绮从身边经过,忙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柳轻绮的腰。
“师尊,师尊啊,您可得替徒儿讨回公道!”唐云意抹了眼泪,哭哭啼啼道,“大师兄他非礼我!师尊!他摸我!他摸我胸口!他不止摸了一次他还捏我!师尊,您可得替徒儿做主啊,呜呜呜,要是您都不管,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方濯被他气笑了。他以那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以前摸了你那么多次,你不还主动凑上来给人摸吗,现在装什么正经呢?”
“哦?”柳轻绮凑头过来,颇感兴趣地说道,“展开说说。”
“没什么好展开说的,男人之间不过那点事。”
唐云意叫道:“放屁,你污蔑我!”他转头对柳轻绮说道,“既然如此,师尊我同你说,你别看大师兄在这儿装着一副好徒弟样,背地里干了什么,你可半点都不知道。三日前你从庭影居旁的荷花池里翻到一只□□那件事还记不记得?就是眼睛往外鼓、后背上长满了癞斑的那个,后来被你养花瓶里去了,师尊,我跟你讲,说是守月捉的,实则是他方濯一手策划……”
方濯一脚踹上他的屁股。
“上车!”
唐云意哇哇大叫道:“以权谋私,官大一级压死——”
话音未落,便被方濯一把捂住嘴,拎着领子,拖进轿子里去了。
方濯转头道:“我不要脸那也是你让我不要脸,给我钱让我摸你我都不干,当老子手那么廉价非得要在你身上滚两圈么?把你头给我塞进去!”
唐云意双臂和双腿都不停地挣扎着。
“我就不,我就要说!师尊都说晚上睡不着觉了,你还把那□□给他抓来丢荷花池里,”唐云意大声道,“你不顾师徒情谊,深藏坏心,其心可诛——”
柳轻绮原本正在一旁笑得极为猖狂,闻言突然没了声响,啪地一翻脸。方濯还未感受到他的目光,即刻间便如芒刺背,连忙提高了嗓音,猛地把他的声音盖了下去:“是么?那要不要我来提醒一下你,一月前师尊罚你写三页大字,再加抄咱们观微门门旨五十遍,趁师尊不在,你嘴巴里嘟嘟囔囔说了什么来着?”
“哎呀,哎呀!”
唐云意闻言,气势一下子消减得无影无踪。他反应得很快,就好像云层突然飘来遮住月亮一样,下面的话一句也不多说,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面容来,谄媚道:“何必呢我的大师兄,不就是滚嘛,真是的,我最会滚了,何苦劳您老人家说这么多话,耽误时间不说,还惹得师尊心烦!”
方濯一抬手,唐云意那颗头便好似□□似的,一个伸缩,极为灵活地钻进了帘帐内,顺手一把扯了窗帘,无声无息地遁了。
方濯瞪着他一溜了之,转头来正欲喊柳轻绮上车,却突然听到他淡淡地说:“什么□□?”
“……那真是守月捉的。”
柳轻绮不言不语,只抬起手,掌心刚盖过来的一瞬间,方濯一缩脖子,身形一晃,从侧面一缕柳絮似的啪地贴着他的手臂穿了过去,两步登上马车,一把拉了车门,咣地一声,将柳轻绮隔绝于门外,却也传来里侧一声见鬼似的大叫。
“我□□妈的!方濯,你他妈突然上来也不说一声,神经病!”
“我是你大师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大师兄怎么了,大师兄了不起吗?”唐云意大喊道,“大师兄就可以昧地瞒天、胡作非为吗?师尊,你来评评理,你看方濯他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一句大师兄就可以欺压别人一头,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又怎么了大师兄?大师兄高人一等?大师兄就能自恃清高是吧,大师兄——”
“——大师兄,您请坐,既然您是大师兄,那么就应该您先上座呀。”唐云意嬉皮笑脸地请了方濯,手指那一间结了蜘蛛网的庙宇,笑嘻嘻地拽着他的袖子要把他拉上去。身边正是那位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德高望重的老村长,正满眼希冀地看着他,身后站着一个巴不得一脚把他直接踹到屋子里然后跑路的小废物,再后面站着个袖手旁观一反常态半声不吭的大废物,方濯捏捏眉心,觉得头都大了。
此时已是到了花岭镇之中,路途并不算遥远,从振鹭山一路坐车下来行至此处,也不过两个时辰。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子,若无什么稀罕事,本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活一如其他镇子般寻常,日升而作,日落而息,镇民之交涉往来,也不过只于花岭镇之中而已。
只此花岭镇有两大奇妙之处,方使得它于四境之内赫赫有名,乃至于令振鹭山在听闻此事之后便即刻派了人下来查看,其轻重利弊,便全指于“花岭镇”三字之上。
其第一神妙之处正体现在它的名字上。花岭镇北邻振鹭山,东靠逐风岭,南有渝水,唯西行有一条小路通往渝城,难免交通闭塞,其人少与外界交流。只此逐风岭颇得神顾,漫山遍野开满鲜花,且当冬季树木皆已落叶枯死之时,其花束已然常开不败,故而逐风岭又被称之为“花岭”,以其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之景,成为当地奇观。山脚下的镇子自然也就称之为“花岭镇”,而目前三人跟随着村长所到的这所破旧庙宇,便是花岭镇的标志性建筑:花神庙。
某个事实便是,当方濯随着村长左拐右拐来到这座花神庙之前,他有一种极为强烈又缥缈不定的感觉,就是他被骗了。不过当是说来,此事也怨不得他:从那条长满青苔的小巷绕出来的瞬间,方濯清晰地听到柳轻绮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声响。再一回头便撞上唐云意一张大脸,伸着个脖子眯着眼,瞧着面前一片破败,目瞪口呆。这孩子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一翩翩美少年,十六七岁风华正茂,眉间眼尾诗词文章,只可惜长了一张嘴,若是什么时候没来得及看着他让他不小心挣脱束缚了,此类假象就会被他举着大锤一击而破,丝毫不留任何情面:
“哎呀我的妈,”唐云意望庙兴叹,喃喃自语道,“这是花神庙?不说我还以为是停尸坊呢,谁家肯把神像停在这里啊,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方濯毫不犹豫,后退两步挡住了唐云意的视线,在他下意识发出疑问语气词的时候,一个肘子就击中了他的腹部。
唐云意的腰骤然一矮,捂着肚子,发出某种神秘莫测的难以名状的声响。他不敢再出声,弯着腰,狠狠瞪了他一眼。
方濯平淡地看了看他,说道:“反正你也不会用,让师兄把你嘴巴一刀切了好不好?”
某处传来“噗”的一声响,在寂静的街巷间显得极为突兀,亦使人如芒刺背。方濯用余光一下便捕捉到了柳轻绮猛地耸起肩膀的动作。随即柳轻绮的腮帮子鼓了起来,喉结颤颤巍巍地上下动了一下。他闷着声音说:“不是我哦。”
可说着这话,脸却憋得微微有些发红,柳轻绮一把从身侧捞了一缕头发来围在嘴巴上,正了颜色,冲方濯点点头,又一声也不吭了。
方濯:“……”
村长的脸色很不好看,不过方濯大抵也可以理解,若自己也是镇中人,要真有人胆敢站在他们镇子供奉数百年的花神面前出此狂言,方濯怕是直接就两拳上去,直至将其揍到听到“花岭”二字就开始打颤发抖、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为止。唐云意这人向来嘴比脑子快,被方濯来了一下子,捂着肚子还在反胃的时候,脑子里就已经清醒了。他有些尴尬地抬头,看了方濯一眼,用口型求助:“大师兄……”
英武善良聪颖和蔼大师兄耳聋眼瞎,什么也看不见,转头而去,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无奈之下,唐云意只得轻咳两声,小声道:“那个,陈村长,真的是很抱歉,我刚刚口出狂言,冒犯了你们花神,请您别放在心上,我不是……”
言语至此便难以再接着往下说,似是不知如何措辞,那目光便又落到了柳轻绮身上。柳轻绮只耸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恨得唐云意牙痒痒,憋了半晌,只憋出慢吞吞的这么一句来:
“我真不是故意的,陈村长,我们吧,我们是好人,对神仙都很敬重……”
方濯叹了口气,抬手捏住眉心,揉了一揉。他正欲转头补救,却突然听得柳轻绮那如出云世外的声音骤然响起,适时替唐云意解了围:
“请村长莫怪,云意常年生活在振鹭山上,难以接触到派外之人不说,在山上更是被师兄弟姐妹们宠坏了,一时言语上冒犯了贵镇,我在这里替他道个歉,请村长莫放在心上,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方濯挑眉看了他一眼,倒有些难以相信他会出手帮唐云意,又说得如此恳切,忍不住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柳轻绮的眼神从左移到右,不动声色地与他撞了一撞,面上露出些许一闪而过的洋洋自得的神情。
方濯暗笑一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掀了掀眼皮。
那村长本便已年逾花甲,鸡皮鹤首,手中执杖而行,一走一咳嗽,又因着敬奉花神而不许镇中他人随他而来,吓得方濯不得不护于身侧,真怕他一个摔倒,便赔得整个振鹭山倾家荡产。见那花白胡子于阳光之下似一捧逡巡不定的枯草,摇晃不定。头发也白了大半,发尾打着旋,说话的时候就在那颗皱纹如深壑的额头之上缓缓移动着,跳得很慢。
“这位小仙君说得也并非全不在理,虽说花神乃是我花岭镇的护镇之神,可这神鬼古怪,便都出在这座花神庙上。”村长咳嗽了两声,苦笑一声。他接着说道:
“自打这花神庙塑立起来之后,镇中人一直用心供奉,派专人每日打扫三次,定要做到一尘不染才可回家休息。花神更是对此眷顾颇深,每次于花神庙进行祭拜时,总能闻到一种异香,且神像前总会放着一把新摘下来的花,想必便是花神大人对于花岭镇的垂怜。”
方濯闻言,轻轻眨了眨眼,转头看向柳轻绮时,却看见他的眉毛微微皱起来了。
方濯打起了精神,知晓接下来便将是事情最重要的始末,果不其然,村长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可大概是在十日前,一场雷雨从午后一直降到深夜,由于雨实在是太大了,所以那一天我们暂定的花神祭典不得已而推迟。几位外来的少爷小姐对此事也是很不满,可我们一致认为,若是在雷暴之际请出花神,想必才会玷污花神的尊严。”
“此话有理。”唐云意点点头,“下雨满地都是泥,神仙都是爱干净的。”
“小仙君所言极是,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村长叹息一声,说道,“可好不容易挨到第二日,算是雨水已停,只天色尚未放晴,我们也不敢耽搁,立即前往花神庙想要请出花神赔罪。谁料到了便发现庙宇坍塌、满地泥泞,仙君你们可知,活像是、活像是被洗劫一空一般!案上贡品都被砸个稀烂,唯有神像尚且完整无缺,案上的花也不见了,我们为祭典所准备的一切,在那一日都了无踪迹。”
“而最骇人之事便莫过于此。我们只当是有贼趁虚而入,抢了花神庙的祭品,而祭典的推迟惹怒了花神,故而毁了神庙。为了向花神赔罪,我们花岭镇迅速对花神庙进行了修补,并且补上了消失的祭品,以及派专人于庙前彻夜守候……甚至还以全镇于花神庙前向花神谢罪,当花香再度从花神庙中飘出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获得了花神的原谅……”
村长言语于此,叹了口气,捋了捋胡子,悲凉道:“可谁能料到,便是在第二日,当守夜人赶到花神庙前一探究竟的时候,却见面前依旧废墟一片,庙宇坍塌、贡品全无,可分明夜间不曾听到任何声响,而此夜晴空万里,亦无雷暴之忧……此后无论我们如何补救,第二日花神庙依旧会回归原来的模样,仿佛永远都修不好一样,如今已是数日过去,镇中人心惶惶,不少人都说是触怒了花神,将降罪于花岭镇,故而老朽才请诸位仙君帮忙,恳请仙君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份上,帮帮我们平息花神之怒吧……”
说着,村长扶着杖,弯下腰去,颤颤巍巍地便要拜。方濯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他,几只手胡乱地挡在村长身侧,柳轻绮轻扶着他的手臂,情急之下忙道:“村长您不必行此大礼,前来为花神庙解除此灾,也是我们分内之事,您只需讲清楚状况便好,余下的交予我们,便不必您再多费心了。”
方濯一听,这不就是直接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吗,他正欲抬头提醒柳轻绮一句,手臂却被人抓紧,指尖收缩之中,小臂上的肌肉微微一痛。
方濯愣了一愣。这年老的人似乎不该有如此力量。不过他并没有多想,此刻,正是如何安抚下这位老村长的情绪为首要。
“多谢仙君,多谢仙君,”村长扶着他的手,虽是情绪已然不稳,却依旧以其阅历而保持着冷静,“余下之事,单由老朽一人也无法说清,还请一位仙君随老朽前往庙内一叙,见着花神神像,想必诸位仙君便可知此事究竟为何了。”
随他进庙?
话音未落,几乎是瞬间,方濯和唐云意的目光便都移到了柳轻绮的身上。那目光灼灼,其中意味更不必多说,柳轻绮手里还扶着这位老人家,眨了眨眼,突然摆出一副懵懂神情来,侧头看向方濯,表情十分懵然。
“师兄,你看着我干什么,你我三人中唯有你灵力最为丰厚,若是你随村长一同进庙,想必是再合适不过了。”
方濯一愣,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唐云意和村长的目光就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极为迅速地转移到了方濯身上。方濯吓了一大跳,心头砰砰直响,只知道下意识转头去看罪魁祸首,却被村长一把抓了手,那布满皱纹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刺得他一个激灵,耳侧传来老人家哀求的声音:
“仙君……”
唐云意也一把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亮着眼睛喊他:“师兄!”
方濯左右逃脱不得,气又气不过,笑又笑不得,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转头怒喝道:“师尊——”
“什么师尊,师尊没来呀?”柳轻绮眨眨眼,不卑不亢地看着他,面露茫然,“大师兄,你是不是路上睡傻了,此次下山只有咱们师兄弟三个,你便是最大的师兄,又何来有师尊相陪之理?”
“……”
“再说了,师尊让咱们下山就主要是想历练历练你,好以后继承咱们观微衣钵,振兴观微门全靠你了,”柳轻绮言之凿凿,面容坚定,言辞极为恳切,语气沉痛,就差眼含热泪、手捧烛火,给方濯来一个活人现场追悼会,“所以,你可莫要辜负师尊的期望,大师兄,别忘了师尊说的,凡事要以天下人为先,以普天百姓为先……”
方濯咬牙切齿,怒极反笑:“柳轻绮,你可以,你真的可以……”
柳轻绮摇头晃脑,很无辜地一撇嘴,施施然走到唐云意身后躲着去了。
没什么脑子的唐云意很没什么脑子地问道:“大师兄,那我可不可以?”
“你也很可以。”
方濯抬腿踹了他一脚,指着花神庙,冷酷无情地说道:
“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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