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意瞧着他,分明不是什么大事,却全然有点面如土灰的样子。似被拆穿的谎言使得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微妙:“……这你倒是看得明确,之前在山上小测的时候,叫你瞧瞧守月的课业你不瞧,偏说自己没睡好,眼睛看不见……”
“咱们就事论事,该帮的忙就帮,该看的也一并帮了看,”方濯笑道,“我的话说完啦,现在轮到你了,云意师弟,怎么样,解释解释呗?”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不都看到了吗,十五六岁、搭着我手臂的姑娘,要说我不认识,估计你转头就能把那姑娘给我找来当堂对质。”
“咱们当君子的不干绑架这档子事,”方濯摸了摸下巴,“你师兄我就看起来那么像坏人?”
唐云意讥讽道:“你还敢自称君子?你若是君子,那明朝师尊直接有了道侣下山还俗成亲我都相信。”
“这话说了没诚意,你该说师尊就算是和一个满脸疤痕的山大王成亲了,这才有点可信度,”方濯一抬手打了他额头一下,拍出唐云意一声哀嚎,说道,“你就老老实实跟我说,唐云意,你是不是喜欢那姑娘?”
“哪个姑娘?”
“鹅黄色宝蓝钗花头巾菜篮子,你自己随便选一个代称,别想赖账。”
“这样的姑娘多了去了,他们花岭镇姑娘平常大部分装束都是这样,”唐云意嘴硬,还在妄图遮掩,“那不过就是我一个故交,正好碰上罢了,其他的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别多想。”
“我不多想?云意,你当你师兄是傻的,”方濯笑道,“还大部分装束都是这样,这么大一个花岭镇,染坊里就只有鹅黄色染料?”
“他们为了祭祀花神,所以穿上了一样的黄色衣服,就好像咱们上课的时候都必须穿校服一样,再说了人家爱穿啥穿啥,鹅黄色怎么你了,抢过你钱还是骗过你感情,你看不起鹅黄色?”唐云意说,“这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吗?”
他似是为了自己的青白在尽力解释。方濯看了他一眼,还想逗逗他,但唐云意那视死如归的表情一出来,就让他悻悻地收了手。
“知道你跟她没什么,”方濯说,“不用这么紧张。知道你喜欢男的。”
“你放屁。”唐云意无精打采地说,“吓死我了,还没娶妻谣言就遍天飞,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
“祭祀。”
方濯说。他坐在唐云意的桌子上,顺手将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吊儿郎当地说:“我一直都觉得祭祀这种事可神秘了,因为咱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祭祀的,未知的事情总是最可怕。你看过《被当做祭品祭祀后我和山神成亲了》这个话本子没有?要是人人都和这里面的山神一样,来一个娶一个,那真是乱了套。”
“那可不是嘛!”唐云意看过,一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亮了眼睛,“全天下的女子都是他的了!这可真乱了套,这样看来那山神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早在回到客栈之前,唐云意便已携带着他从花岭镇收集到的讯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他向来是嘴上吊儿郎当、实则行动力很强,几乎跑遍了整个花岭镇,灰头土脸地一回来,连方濯都吓了一跳。
唐云意所带来的消息确实很重要,至少可以从中得知,花岭镇中人并无主动冒犯花神的行为:他们向来将花神作为家乡特有的神灵而恭敬信仰,却在唐云意询问其是否知道花神是如何成神的时候,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说不清。
“也许正是因为花岭人杰地灵吧。”他们往往这样说道。
此事令唐云意有些不太能理解。当他将这个情况告诉柳轻绮的时候,方濯亲眼看到柳轻绮那一双只有在下棋下不过时才会皱起的眉毛微微动了动。而在雷暴之前花岭镇甚至照常为花神庆祝了生辰:但几乎无一人知道花神在成神前究竟是何人,所谓有关“花神”的信仰,只是一代代从花岭镇口耳相传的故事,除却花神庙前那一只记载了花神恩德的石碑,其余有关花神的记载什么也没有。
所有的一切似乎只起始于雷暴之夜,而如果真的是花神为了表示不满才给镇中人带来此种恐慌,那么便未免有些太说不过去——方濯的思维在提到花岭镇的时候难以自制地往此处飘了飘,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心头一闪而过,可在想要抬手抓住他的时候,却发现眼前只是一片虚无。
唐云意说:“但仔细想想,我也觉得有些奇怪。花神庙都已经那样了,明摆着已不能再进行花神祭典,可是为什么他们还穿着这样的鹅黄色衣服?咱们来时看路上院中也晾了不少颜色的其他衣衫,但只有鹅黄色,这种事情就很奇怪。难道说在祭典期间不穿鹅黄色就算是一种渎神?”
方濯愣了一愣,问了个“嗯?”。但声音有些过于微小,落到唐云意的耳朵里,就有点像表示陈述的“嗯”了。他一下子直了身子:“那师兄,我们都渎神了!”
方濯眨了眨眼,突然捕捉到鹅黄色一词,脑内似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刺了一下他的后脑,震得他一个激灵。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满脑子鹅黄色来回漂浮,窗外是一片漆黑的、无尽的村镇的轮廓,而在村镇的一侧便是漫如浩瀚烟海的花岭,于月光之下依旧绽放如初,好似从来都不曾枯萎……
他拖开椅子,猛然起身,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唐云意被他这一反常态的情形吓了一跳,下意识随着站起来,大声道:“师兄,你去哪?”
方濯的思维才被他喊回来,当即有如魂归入体,他骤然一惊,转头去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门边把住了门把手,而唇角抿得死紧,想必刚才的脸色一定可怕极了。
唐云意有些不安,试探道:“师兄……?”
“没事,我突然想到一些事,需要赶紧回去跟师尊商议。”方濯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很累。永不枯败的花岭、鹅黄色与花神庙三类毫不沾边的词语在他脑内一刻不停地打着转,这让他觉得很是疲惫,几乎难以思考。
他捏了捏眉心,收拾了一下混乱的思绪,转头对唐云意说:“你睡就好,若有什么事,明日我同师尊再与你商议,今天晚上你将今日于花岭镇所有打探到的信息和他们说过的可疑的话都尽量整理出来,等到明日再到花岭镇时,我们需要以此来进行情况的推演,明白了吗?”
唐云意直起身,正了颜色:“明白了。”
方濯点点头,拉开门把手出去的时候,还险些一头撞上了门帘。他急着去找柳轻绮,肩膀叫门框用力撞了一下,疼得嘴里嘶嘶作响。方濯走出去两步,所有复杂的讯息便凝成一股麻花在他眼前不断盘旋,模糊了面前一条安静的回环往复的长廊,他晃了晃头,正欲接着往柳轻绮的房间走,却突然听到一楼大堂传来一声巨响。
方濯下意识低头看下去,却见得那觥筹交错的酒客之间,一位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姑娘坐在大厅中央的桌子上,手里举着一只酒杯,正缓慢地啜着酒。
似乎是接收到了方濯的眼神,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准确地捕捉到了方濯的位置,在与他眼神交汇的瞬间,她的唇角轻轻一勾,露出一个微笑来。
方濯的目光猛然被她抓在手里,他连忙后退两步,瞧着那姑娘,微微皱了眉。
这是谁?身着鹅黄色衣衫、大庭广众之下坐在酒桌中心喝酒,可身旁却似乎无人发觉她的存在,依旧沸反盈天、杯盘狼藉……
尽管并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但敏锐的直觉告诉方濯这绝对不是一件简单事,他当机立断,抽身便加快了步伐,想要快些回到柳轻绮的屋子里。可却又似有一只手扯着他的手臂,使得他步履维艰,每走一步便好似都有人抬手拖着他的腿,一个劲儿地将他往楼下拉,方濯深吸一口气,抬手按着长廊的扶杆,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定了神瞧着一楼大堂,果不其然,那姑娘还在看着她,酒杯轻轻举起,嘴里似乎是在对他说话,又似乎只是喃喃自语。
方濯努力定了心神,谨慎开口道:“你是谁?”
堂下无人回应。
方濯又道:“你是谁?”
似乎这才听到了他的回话,姑娘的眼神一瞬间突然有了一点迷茫。随即她笑了,这笑容让方濯好似背撞上一条毛茸茸的滑腻腻的未知的墙面,一时毛骨悚然。
她轻轻开口,身处虽远,却便这样轻飘飘地从容地让声音传进了方濯的耳朵里:
“阿凛。”
方濯道:“什么阿凛?”
姑娘慢慢地说:“阿凛,阿凛。”
方濯盯着她,慢慢眯起了眼睛。他想要从她身上看出点别的什么来,可灵台却始终一片清净,似乎从未从其身上察觉到别的非人类的气息。
姑娘的说话声音依旧很慢:“阿凛,阿凛。”
方濯道:“阿凛是谁?”
姑娘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方濯转头冲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得天窗之外一片星光闪烁。
他有些疑惑地抬头,而就在星光撞进他的目光的瞬间,姑娘却突然张开嘴,喊出了另一个名字。
她笑嘻嘻地说:“方濯,阿濯。”
在那一刹那间,方濯屛了呼吸,全身上下仿佛被抽干了血液一般,如芒刺背,冷汗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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