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姑娘?”
“什么衣服?”
“什么鹅黄?”
柳轻绮打着哈欠,困了一路,随着方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子里走,神情还十分不虞。
“那是你的旧情人,有什么必要把你师父我也给拖起来吗?喊我去给你俩当媒人?”
方濯脚步一停,柳轻绮一个没留神,差点一头撞上去。他闷了嗓子恶狠狠地说:“都说了不是情人,我不认识她!”
唐云意在一侧嗤笑一声,道:“不认识她?不认识她大晚上的坐一楼大堂喊你名字,不认识她与你一见如故含情脉脉温柔似水邀请你与她共饮两杯?”
方濯沉默一阵,转头看向柳轻绮。
“师尊,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嗯……也没什么吧,实话实说而已。”
“我已经说过我确实是与她毫无关系了!”
唐云意还在那边掐着嗓子,手指挽成了兰花指,娇滴滴地说:“啊!共饮两杯——”
方濯一脚踹了上去。唐云意很迅速地往前一跳,熟练无比地躲过了这一袭击。
“啊,你确实是说过,不过信不信是我们自己的事,”柳轻绮一掀扇子,啪地一声落在自己身侧,老神在在地扇了扇,“就好像来的路上你问了一路为什么不能御剑一样,我说是因为滞空管控不让御剑,只能坐马车,你还信了。可事实上,一切只是因为我的剑坏了而已。”
“你的剑坏了?”
柳轻绮脸也不转,摇头晃脑地点了点头。
方濯沉默一阵,抬头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努力让自己不要在如此紧急又危险的夜中发火。
他尽量压了声音,好声好气地说:“……师尊,若你不想去,其实是可以不去的。”
“哦,是吗?”柳轻绮登时眼睛一亮,又啪地一下收了扇子,“还有这好事?那我现在就回去了!”
“……回来!”
方濯一抬手,熟门熟路地抓住了柳轻绮的手腕,还没来得及回头怒瞪,就突然感觉到后领一紧,柳轻绮的手指轻轻一勾,拎着他的后领,手指贴在肌肤上蹭了一蹭。计谋得逞。
方濯浑身上下没多少弱点,后颈算一个:按柳轻绮的话来说,就是这小子全身上下都刀枪不入,只有后脖颈最软——叫人拎小猫似的捏了两侧的皮肉,稍稍用了用力,方濯便将脖子缩了起来。
他一只手按着柳轻绮落在他后颈的手指,想说话,又觉得似乎是实在有点丢面子。他回头去瞪柳轻绮,却被这人拿手搔了搔皮肉,哈哈笑出声来。
“你看你师兄,”他笑眯眯地招唐云意来,“小狗一样,一捏就老实了。”
“放屁!”方濯垂死挣扎。
唐云意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得远远的搭腔:“师尊你对他这么客气干嘛,直接说他是狗不就好了吗!”
方濯拿胳膊肘去顶他,柳轻绮早就吃透了他这一套,要不是此时尚有急事要办,他肯定得把方濯拎到一侧的泥地里用土埋上不可——方濯怕他再挠自己,半天也不敢动,只得道:“松手!掐得难受。”
柳轻绮说:“都听我的。”
方濯说:“都听你的。”
柳轻绮这才手指一松,大发慈悲把他放开。方濯啪地一下跳起来,一把捂住自己的后颈,即刻发扬流氓的伟大传统,立马就翻了脸:
“师尊,你下次掐人脖子的时候能不能先说一声?”
“你看你说的,要提前告诉你那还叫搞偷袭吗?”柳轻绮一开扇子,慢条斯理地扇了扇,“你师尊要是有半点像正人君子,那整个振鹭山随你翻过来——为师压根就不是什么好人。”
方濯白了他一眼,整整衣领,特意将头发往下散了散,盖住那一块容易被柳轻绮拿捏的地方:随即欺软怕硬,转头去找唐云意算账。说来这老三也是真冤,原本睡得好好的,据他所说,子夜之后正是他睡得最香的时候,那时他绝对正贴近民生,于梦里疯狂挖土豆——随之一声巨响,头顶劈了一道雷,将大地震出一道足有十丈深的沟壑,土豆全部崩裂出来,深切土豆热爱者唐云意痛不欲生,跪地长啸,高呼痛哭:
“我的土豆——”
可怜的土豆有的运气不错,散落在沟壑两端,还算是体面;有的则被命运所缚,随着惊雷一击而下,一个扭身便坠入了无穷无尽的大地的沟壑,转瞬间便无影无踪。而这点除了说明你和土豆之间并没有足够的缘分之外什么也表征不了,或是郎有意而豆无心,总之无论如何,在正常情况下,唐云意应该是完全无法拯救他的土豆了。
唐云意跪倒在地上,真情实感地哭土豆。其实梦外他也不是那么喜欢吃土豆,不过管他呢。梦里的事只有梦自己才能说得清楚,兴许是土豆给唐云意下了迷魂药也说不定,因为很快,从沟壑里便长出一个女人来:之所以称它为女人,是因为唐云意能够正确地发现它并不是一个男人。这个人没穿衣服,也好像没有皮肤。它浑身上下都是土黄色,很难说不是土豆的化身——表皮光滑细润没有褶皱,也许是土豆家族之中的窈窕淑女。此人胯间平滑,没有那个,故而依照朴素的判断,唐云意当机立断它并不是一个男的。这世界上除了男的就是女的,我们不能奢求唐云意在当时的情况下能有第三种选择;于是他瞪大了眼睛,挎着篮子往后退了两步。他看着面前的“人”,像是瞧见了一口正煮着猪肉的沸腾腾的油锅。他磕磕绊绊地说:
“姑娘……”
“放你的屁,”姑娘优雅开口,声音却骤然变成了方濯的,“你睁开狗眼看看老子到底是谁?”
随即那土豆姑娘举起重拳,不由分说就往他的头上砸去,唐云意吓了一大跳,随即天边像是被一片浓厚的雨幕所盖,便问空中一声巨响,一束惊雷骤然劈向了他的脚底,某种即将草率飞升的惊悚令他极为迅速地从梦境中脱身,啪地一睁眼,便对上了方濯那一张若有所思的专注的脸。
唐云意:“……”
他脑子不太好使,同方濯大眼瞪小眼半天,才想起来要逃跑。而于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的瞬间,才又想起来自己没穿裤子:这孩子人不错,可惜有个不爱穿裤子睡觉的毛病。方濯戏谑他是“闭嘴的君子,无意识的流氓”,此两类特色便导致了两个似是毫不相干、但实际有些哭笑不得的结果,一是倘若柳轻绮想要带着他出去撑面子的话,必须提前告诉他让他变成一个哑巴,胆敢多说一句话,就将他的舌头打个结;二便是君守月几乎从来没主动去找过他,每次需要找他有事的时候,都得叫方濯或者是廖岑寒带话:这两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给点儿阳光就跳,争先恐后地到他房里招惹得他不得安睡。不过守月这话说的也对:她总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就叫师兄不敢睡觉吧;虽然此等体贴细致导致了唐云意更加需要提防狗,但好歹狗不是她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
而正如此刻,一只高大的狗正站在床边看着他,左瞧瞧,右瞧瞧。活像没见过人,又像是没见过人眼,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云意被他吓了一跳,四肢很是滑稽地一蹦,又因突然瞧见方濯而本能地产生了某种危机感:“你干什么?没见过人睡觉啊?在这盯着看多久了,你变态?”
“我该是变态,这样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把你的头直接拧下来了,”方濯笑眯眯地一把掀了他的被子,“走吧师弟,你亲亲师兄有难,作为师兄最疼爱的三师弟,你仗义执言挺身而出匡扶正义甘愿替师兄排忧解难的时机到了,怎么样,兴不兴奋?刺不刺激?激不激动?”
“你有病。”唐云意说,“若有下次,一定要让你尝尝大半夜被人喊起来结果一睁眼就看见狗的滋味。”
“好啊好啊,”方濯欣然应允,“咱们是亲师兄弟,师兄这么疼你,肯定随便你来。不过有件事可得提前说好了,若你真的要来师兄屋子里,可要多多小心,吾好梦中杀人。”
唐云意翻了个白眼,从床上跳下来,没理他——这两人一碰上就基本上没个安生日子,不过此得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因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柳轻绮门下这四个崽子碰到一起就呛呛,无差别攻击。好在唐云意年轻,几个时辰不睡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苦了柳轻绮,坐在床上拢着被子,听方濯说了半柱香的时间,还是没搞懂。
“什么?”他半眯着眼睛,脸色由于刚醒而显得有些虚弱苍白,“又跟鹅黄衣服有什么关系?我没听懂,那是你的风流债,你自己去还,何必过来劳烦你师尊我?”
“那真不是我风流债,师尊,我跟她根本就不认识,再说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知道我的名字,这事儿本身就有猫腻。”方濯对待被自己吵醒的柳轻绮倒是显得很有耐心,至少直到现在,都还是好声好气的,“你没听明白?那我再重复一遍,花岭镇本身便毗邻花岭,而花岭之上花种多样,而作为染坊所需要的染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需要在花岭之中寻找,对不对?”
“嗯,对。”柳轻绮半闭着眼睛点头。方濯接着说:
“所以在染料方面,他们压根就没有缺少染料的隐忧,且附近于花岭镇相关的成衣店更是数不胜数,而仅在一个花岭镇,染坊就足足开了五家。依山傍水,又临着一片花海,还怕他找不到两株蓝草紫草?在咱们振鹭山下所有的染坊由于材料稀缺,想要做黄色衣衫都得将山栀碾磨成水,故而鹅黄衣裙顶了天价,拿几两银子都未必能排上号,是因为咱们那边没几株山栀。”
“而花岭之上最不缺的就是花,怎么可能只有山栀?且咱们在来的路上也看到了,花岭的花决计并不是只有几种,其中甚至有不少咱们都不认识。难道这些花都不能作为染料使用?导致整个花岭镇想要为衣衫染色的话只能去摘取山栀等能够作为鹅黄色染料的花?可花岭镇出来的几家成衣店,并非只卖鹅黄衣袍,其颜色应有尽有,镇中人人却多穿鹅黄,实在令人难以揣摩。”
说实话,方濯最开始没有留意整个镇子里黄色衣衫似乎实在是有些多,其原因还是得归于振鹭山。他自打有记忆起便在振鹭山长大,各级弟子有着专门的衣衫颜色,放眼而去要么是一丛丛翠绿的嫩芽儿,要么就是白衣飘飘恍若仙人,端坐于峰顶静静修炼。因而一种认知便默然无声地烙刻于方濯的脑中:他所拥有的对于一些与衣物有关的需要往某种祭祀、集会方面去联想的能力便被大大削弱了。幸而脑子还算活络,叫唐云意无意一提,好歹还算是想出来一点,而作为同样的被振鹭山那没钱买新衣服的小穷地方所迫害的唐云意也是终于从此种由生活经验而生发出来的麻痹的视野之中跳出,二人一拍即合,当即就要去找柳轻绮,再探一次花岭镇。
柳轻绮这是刚醒(可能也有他脑子确实本来就不太好使的缘故),第一遍听果不其然将振鹭山搬出来反驳了方濯,第二遍才稍稍有了点意识回笼,待到第三遍,那茫然甚至带着些嫌恶的神情终于彻底消失了。他后知后觉地直起身来,才终于彻底掀起了眼皮,若有所思地看着方濯:“你的意思是,他们都穿鹅黄色的衣衫,很有可能是与花神祭典有关?”
方濯肯定地点了点头。
柳轻绮揉揉眉心:“可是花神祭典都已经因雷暴而无法正常进行了,他们还穿着这种衣服干什么?”
“不知道,所以这就是我们要去问的,”方濯在他的床边坐下来,他这个年纪对于一些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总有一种莫名的向往,“这里面有很多可能,也许是为了表达敬意来安抚花神的怒火,也可能是因为换衣服实在太麻烦所以大部分都继续穿着。以及在此之外,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讯息,明明花神庙贡品失窃是在晚上,但为什么当我们进入花神庙的时候却发现供盘上压根就没有东西?如果真的是想要平息花神的怒火,又为什么会让我们那么轻易地就进入花神庙?我们甚至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做到,师尊,如果我是花岭镇的村长,就凭云意在庙外说的那几句话,我都能拿扫帚给他赶出去,画张大头画贴在门口,让他这辈子都不要再想着进来。”
方濯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他一把拉住了柳轻绮的胳膊,想让他更清醒一些。这年轻的师尊原本困得浑浑噩噩,听了这话才终于完完全全清醒过来,抬眼看向方濯时,眼里便充斥了那种熟悉的明显带有深重的疑惑的神色。
“你这话说得是,按照花岭镇对于花神的崇拜,本不应让咱们就这么轻松地进庙去才是,之前我稍有不慎小醉一场,你掌门师叔还让我吐干净了才能进门。这么一说,咱们白日里所经历的事情确实是有些太过顺利了,不太寻常。”
“……这两件事没什么可比性,”方濯说,“再说了你那是小醉一场?看你就怕把心肝都吐出来了,师尊,你自己不记得,我可记得,你跑掌门师叔那边闹事,徒儿好心好意去劝你冷静一些,结果你掉头就往我胳膊上来了一口。”
“哦?有这么回事吗?”柳轻绮说,“那你该觉得幸运,为师一大把年纪了还如此伶牙俐齿,说明我还能活很久。”
“说明你还能折磨我很久,”方濯站起身来,“走了师尊,夜长梦多,再不走真怕你就长在这床上,拔都拔不下来。”
总之,喊柳轻绮起床,也算是耗费了一番功夫,柳轻绮此人向来是能不干就不干能拖就拖,别人来查案都精神饱满,他垂着俩眼皮,昏昏沉沉非要先睡一觉再说。正如魏涯山某次慨叹道,观微门没有方濯不行——他好歹还算是对这些事情有着较为基本的激情,柳轻绮跟在他身后,扇着扇子,嘴巴里还慢吞吞打了一个哈欠。
方濯头也不回:“仔细蚊子飞嘴里了。”
柳轻绮哈欠打了一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闭紧了嘴。
唐云意正处于少年阶段,上蹿下跳比谁都有活力,平素在振鹭山就过不了子时不睡觉,又少同师门一起出来游历,虽然刚被叫醒的时候很是凶了方濯一阵,可一旦清醒,眼睛便都兴奋得亮闪闪的:“大师兄,咱们现在是要去花神庙吗?哎你说花神知道咱们晚上偷偷来吗,他要是知道咱们这么干会不会生咱们气啊,大师兄,要是真出了事,你能不能挡先让我和师尊跑啊,师——”
方濯冷冷地说:“嗯,行,到时候要是真出了事,就先把你扔过去平息花神之怒。”
“把我扔过去什么用?那花神又不吃人。”
“他是不吃人,但是我可以吃人,”方濯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他一眼,颇带有几分威胁性质的勾了勾唇角,“老子到晚上容易饿,要是你想给你师兄加加餐,那师兄铁定不拦着你。”
“你怎么就饿了,晚上不是咱们一块儿吃的饭?”柳轻绮说,“可没见你少吃多少,我让你给我留点儿桂花糕,你也装听不见。”
方濯说:“回去把你也一块儿煮了。”
柳轻绮晃晃扇子,没骨头似的往唐云意方向一倾,笑道:“小老三,你看你师兄好凶哦,为师不过多说了两句玩笑话,声音还没落到地上,他就威胁为师要把咱俩给吃了。”
“哎哟,哎哟,师兄,我今夜可刚在那汤池子里泡了许久,拿香薰足足擦了两遍,保证入味,”唐云意摇头晃脑地贴在柳轻绮旁边,冲方濯抛了个媚眼儿,故意掐了嗓子,细声细气地说,“要是师兄想要品尝,可得一口一口好好享受……”
话音未落,方濯便捏了拳,很是干脆利落地一个回身,一把抓了唐云意的领子,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把他踹到自己前面去了。唐云意早对他的行径产生了一整套的条件反射,下意识抬手捂了屁股,哎呀一声叫喊,踉跄了两步,险些脸朝地摔个正着。
柳轻绮哈哈笑出声来,方濯瞪了他一眼,转头去凶唐云意:“再多说话就把你埋土里。闭上你的嘴!”
“凶死啦,凶死啦师尊!”唐云意吱哇乱叫,张着手要去找柳轻绮,“师尊你看他,他摸我不算,还踹我!”
方濯道:“还嫌不够是吧?来过来,师兄再给你一脚——”
柳轻绮在一旁捏着扇子,简直要笑死过去。他拍了两下手,颇为愉悦地说:“来,阿濯,再踹一个给师尊看看!”
方濯一听到他笑,心里就一惊。糟了。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以一种极为迅速的速度热了起来。方濯连忙回头,瞧也不敢瞧一眼,作势要去撵唐云意,却总感觉柳轻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他有些无奈地想到。这简直就是病态!——他将自己的脸牢牢地焊在夜风里。
不要看到我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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