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我误导了一对青年男女不小心摘了树上的果子,从而让他们明白了光着身子在树底下跑来跑去并不是那么文明。也许‘文明’这个词也有失偏颇,不过也就这样了,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想必用错一两个词也不会有多少人苛责。你觉得是不是这样的?如果让你的朋友和亲人都□□地在大街上奔走嚎叫,也许你立即就会被吓死吧。我听说过你们东方的文化,你们往往会将这些东西视为完全不可触碰的存在。虽然它确实存在,但你们总想从中窥探到一些本质的东西,但是可能这些东西完全没有本质,不过这也并非是我所能说清的。”
“我唯一能确信的就是,你和那一对青年男女也许陷入了同样的误区。无知和装作无知在显象方面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你比他们还要更虚伪一点。人们都说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好吧那就当做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反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你的祖宗——也许可以类比于你初次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一样都是无知的。如果你保持着这样的无知一辈子,那你一辈子都会很开心。只可惜人不能永远无知,所以你做了这个梦,你已经很聪明了,可你一定要装蠢,所以你才会在梦中梦到我,尽管可能我并没有进入你的视野。”
“这就是我要说的。”蛇顺着墙往上攀了攀,说实话,它可能是觉得有点热。在地势平坦的中原很难见到这样的眼睛,那些方脸的皇帝很长一段时间都将这种眼睛视作为虎视眈眈的异族。如果把蛇也归为一种异族,那么也没什么不对的,没人会赞同蛇也是人、或者人就是蛇的观点吧。
之所以发表对此的言论,是因为接下来打算以此句来作为对蛇之前言论的开脱:如果它是一个人,那么说一个刚刚与它落座不过一刻钟的年轻少侠“虚伪”就太不礼貌,又或者有些言过其实,它又没跟他一起生活过,又怎么就能认定他就是一个虚伪的人呢?但如果它是蛇,那么一切就都好解释了:它是蛇,它的话全是仰仗于那一双扁平的、尖锐的、冷酷而琥珀如虎视眈眈的异族的眼睛的,这又有什么好苛责的呢?
因而,我们也可以借此来说明为何方濯当时并没有羞愧或者是恼羞成怒:他沉默了下来,坐在对面一声也不吭。蛇向他简单讲述了一下自己的故事,明显方濯并没有听懂。而且人本也不应相信自己梦中所听到的信息,只可惜接下来这梦境的使者说的还是有些用的。所以他没说话,在想。想了很久,没想明白。
“我不是很明白,”方濯说,“你说的那一对男女,他们为什么……”
蛇哦了一声,洗耳恭听:“你说。”
“不穿衣服?”方濯虚心求教。
蛇原本缓缓在地上游来游去的尾巴突然顿了一顿。它扬起头,虽然很难摆出表情,可这突然的停顿让方濯觉得它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你看我像蛇吗?”在短暂的安静之后,蛇说。
方濯连连点头。
“这就是答案,”蛇说,“没什么好解释的,他们就是不穿衣服,就好像你是个男的然后你还喜欢你师尊一样,就好像你喜欢他但却又不敢跟他说一样,就好像你压根不敢跟他说但是却在梦中打算与他永结同心一样,这些事情既然你没办法解释,那我也没办法解释,就是这么简单。”
说话的时候那烧饼就在嘴里吐啊吐的,方濯一边盯着看,一边忍不住想道,要只是论你这烧饼舌头,真说不准有人就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你不是蛇。
而是个烧饼精,长成了蛇样罢了。
蛇跟他说了不算久,但也没那么简易,所幸它再没有吐出兔子来过,不然这间屋子估计都能变成红眼睛兔子窝。方濯难说想不明白,他只是没听懂,这条蛇就好像并非与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一样,说的明明都是人话,可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但有件事他搞懂了:如果没有他对柳轻绮的情谊这般诡异、而又无他这样的纠结不清和优柔寡断,这条蛇可能压根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幻境里。
这是他那个三年前面红耳赤无以为报的梦境的完整情节,如果在梦里的他再往倾天门这边走走,就能瞧见这条趴在池子底部半死不活的蛇。这条蛇可能就会跟他说点儿什么,或者只是吐着那条烧饼状的舌头往外推兔子。那兔子可能跑着跑着就变成烧鸡或者是烤鹅,这块水池也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变成了一只倒扣的海碗,把他扣进去的一瞬间,又变成一块敞了帘子的天幕。在梦里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你可以不当真,但最好也不要做的太假。
方濯半信半疑地起身,根据他与蛇的口头邀约来看,他已经完成了蛇的乞求。蛇吐了吐烧饼,游出屋子。后背上的花纹在烛光下明明暗暗映出几道昏沉的颜色。
“那是我师尊。”
方濯给它介绍柳轻绮。柳轻绮躺在床上,依旧是无声无息,但脸色似乎已经好一些了。
“很快你们就可以出去了。”蛇若有所思地说。
方濯转头看着柳轻绮,握住了他的手。他如今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掩盖内心的紧张与不安,蛇游到他身边,伸出头去碰了碰柳轻绮的腿。随即它说:
“其实你应该跟你师尊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说清楚你该说的,”蛇说,它那双竖着的瞳孔在盯着柳轻绮胸口那个血洞的时候似乎柔和了一点,“你能骗得过任何人,可能也能骗得过你师父,不过你不能骗你自己一辈子。”
“我自己也不知道。”
方濯知道它说的是什么,但下意识的,他还是驳回了。
“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知道就不会做这个梦,”蛇说,“就不会遇到我。”
屋内再度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方濯握紧了柳轻绮的手,手上力气越大,他越感觉到自己在这间屋子无地自容。
在柳轻绮面前,蟒蛇好歹还给他留了点面子,没有说明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在方濯再度架着柳轻绮的手臂把他扶起来、要往外走的时候,蛇冷不丁在身后开口了。
“如果你想和他一起在床上的话其实也没什么的。”蛇挤眉弄眼。
方濯觉得自己可能应该要生气,或者是震惊,或者是不好意思。
但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反倒觉得有点想笑,可能是这种话在他的认知之中尚且太荒谬了。
“别装作看不见你必定要面对的,也别打算让自己在一个人必须要经历的事情之外得到什么好的名声。”蛇接着说,它游到屋子外面看着他。
“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方濯说:“能见面一次就已经算缘分了。”他转过头来,“我觉得我师尊的梦里可能根本就梦不到你。”
“虽然我并不在意,但我还是想跟你说明白,”蛇说,如果它能长出手来,估计已经抱住了肩膀,“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干涉你的生活,只是因为我觉得我说的是没错的。就好像当初我让他们两个去摘果子,我也始终认为我是没错的。尽管我因此受到了惩罚,可是你不能因为惩罚就认定一件事情大错特错。而之前很少有人能知道我可能是怎么想的,也许你是第一个。我也只是为了证明我没有后悔过。”
“如果我们会再见面我也会告诉你我后不后悔,”方濯冲他笑了笑,“不过那可能要很多年了,如果有机会的话可能我也能第一个告诉你。”
“没有机会也没什么,我并不在意你们的事情,”蟒蛇的脸上泛出一种丑陋的、恐怖的、惊悚而却又无端温和的平静的微笑,“我说过了,我知道多嘴没什么好结果,我只是介于我自己的立场跟你多说几句,其他的一切随你自己。”
“现在你只要用你的左鞋跟敲右鞋跟三下就可以了。”
方濯一愣:“什么?”
“离开的方法。”
现在换方濯傻了眼:“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蛇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缠上他的小腿,蛇尾轻轻敲敲他的鞋跟,为他指明白位置,说道,“这是一个小女孩告诉我的秘诀,后来我发现这简直就是能够离开不属于你的一切世界的方法。所以你在来这里的第一时间其实就可以拉着你师尊离开这里。”
方濯抿着嘴,无语凝噎。他扶着门,门上还留着由他的血所化成的符文。这种东西往往会在他神智模糊魂飞天外之际用力把他拽回来,却在此刻像是一个幻象所化作的玩笑,处处都充斥着一股难言的尴尬的沉静。
他吞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所以如果我早就知道这个方法,我压根就不用碰上什么火团,花神像,观微剑,我师尊也不会……”
蛇说:“那你也不会碰上我了,可能我还要因此哑巴几千年。”
“也是,”方濯叹了口气,尽管他依旧觉得这蛇不怎么说人话,但是蛇说人话好像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可能的事了,“那么,多谢你,有缘再会了。”
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冲蛇虚虚抱了个拳,再转头看柳轻绮时,瞧见他苍白的侧脸,心头也涌起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终于看到希望的轻松之感。
他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方才逃来的路线,遥远的小巷已经渺无声息,不知道战斗是否还在继续。柳轻绮的指节软绵绵地弯在他的掌心,方濯握住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准备照蛇说的就这么试试。
在他试探性地碰了两下之后,夜幕似乎也随之亮了一亮,像是打了闪,随即又有隆隆的闷雷声若隐若现地传来。方濯当即变了脸色,他可没忘这雷声在幻境里正如催命一般,动作也快了起来,就在最后碰上的一瞬间,他听到蛇的声音从身后懒洋洋地响起来: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所以——下次碰上幻境不妨试试你的鞋跟。”
方濯只来得及回头看了它一眼,看到蛇嘴里吐出一只兔子,那小东西晃着耳朵,鲜红的眼睛透过那一把明亮的夜色骤然闯进他的眼里,后腿只一蹬,在奔入夜幕的瞬间,一片浓雾再度将他包裹,方濯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把拽住了脚踝,登是时,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倒吊的姿势被提起来,血液瞬间冲入大脑,撞得他眼皮生疼,喉间也是一阵拥堵,却没忘再紧两分手臂,让柳轻绮牢牢地绑缚在他的手臂间。
也许只有一瞬,也可能过了很久,总之无论是多长时间,在那似乎永无止境的转动之中,方濯都快吐出来了。等到眩晕终于停止、脚也终于落地的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像是躺在某个地方,身下仿佛铺了一层刚晒热的稻草,久违的安详的感觉卷土重来。
果然东奔西跑,还是自家的床好,就是感觉怀里有点空,刚才好像还抱着什么,怎么现在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
方濯啪地一下跳了起来,差点就喊破了嗓子:“师尊!”
再一低头,自己正躺在一张石板床上,别说是稻草了,连张被单都不曾铺一下。随即一根手指顶上了他的眉心,在方濯还没反应过来的间隙,指节曲起对准他的额头,用力敲了一下。
“鬼叫什么?”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从旁边响起,“一醒就开始瞎叫乱嚷,吓死个人。”
“师尊!”方濯一咕噜爬起来,刚想跳下床,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又酸又痛走不动路了。
柳轻绮在旁边没心没肺地笑他:“小孩子挑食不吃香菜,看现在连路都走不了了。”
“香菜和走路可没什么关系,老二天天捧着香菜主食一样吃,也没见他长得比我高多少。”
不用说方濯也知道,他至少也是在幻境里跑了那么久,不吐血就已经算是身强体壮了,腿软两分也不算什么大事。再说在进入幻境之前他就绕着花岭镇跑了至少两圈,平素里在山上也不是按照柳轻绮遛狗那么废了老命一样跑,还能站着就可说明他十九岁的体魄未来可期。
柳轻绮嗤笑一声,起身来扶他。他在幻境里虽然受了挺重的伤,但是现在看来倒确实是对本身情况没什么影响。可当方濯真的搭上了他的手臂站起来时,却突然又有了一种无法被确定的恍惚之感。他转头看着柳轻绮:
“师尊,你真的是本人吗?”
柳轻绮当下接了话:“你有病?”
“是本人就好。”方濯点点头,终于坦然地叹了口气。
是这样。他终于想到。那蛇说得对。
无论如何,只要人在这儿,就不可能装作无知。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一片安详的、如同冷却的的油锅一样死寂的天地。他来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可他却一点也不慌张。方濯坐在床上,抬手捶了捶腿。他准备好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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