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鸣妤带着这姑娘回去。她后来在那堆稻草堆里翻了半天才找到几件被撕烂的衣服和一双绣花鞋,那鞋面虽然精致,但却已经沾满了泥土。她将那鞋子提着出庙门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都有什么。直至她距离那姑娘数十步远,看到她拢着衣服往后躲了躲,一双眼睛受惊的小鹿一样看着她。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这年轻姑娘的衣服上。祝鸣妤朝她走去,突然停了脚步。
她想起自己的衣服上有血。
那姑娘抓着她的外袍,脏兮兮的肩头暴露在月光之下,扒着树干,简直要将自己埋到土地里去。祝鸣妤一步也不上前,她就那样站在原地,对着她说道:
“我不会伤害你。”
“我叫祝鸣妤,我是振鹭山的人。”苍天可鉴,这是祝鸣妤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简直要将自己的全部身家尽数给这姑娘介绍个清楚。她难得有点紧张。她感觉自己的掌心都在这潮湿的夏夜里汩汩冒着汗。她只能这样说道:
“你别害怕我,我不会伤害你。我是要把你带到我师尊那里去,我师尊是振鹭山雁然门长老,我们都不会伤害你。”祝鸣妤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我们会带你回去……”
那姑娘声音抖个不停。
“我的天,”她将自己缩成一个球,眼泪都跟着一起发着抖,“您杀了他们。我的天啊,我回去要死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啊!”
她将头向后一仰,后脑紧紧贴着那蜷曲的树皮,痛苦地喊道:“您救了我,也害死我了!我会被打死的,姑娘,您这让我回去又该如何活呢?我活不了了!他们都会打死我的,我要死了!我——”
她说到一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祝鸣妤连忙上前,想为她穿上鞋子。但很快她发现这姑娘的脚上也伤痕累累,袜子早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于是她放弃了这一计划。这二十出头的姑娘身量高挑,手臂瘦弱,但此刻她正将这晕死过去的姑娘负到她的肩上。这青楼里出来的可怜的姑娘双臂软绵绵地搭在她的肩膀上,祝鸣妤托着她的腿,一用力,就将她背了起来。她显得轻轻松松。
随后她背着她,朝着城镇的方向走去。那儿原先灯火辉煌,可现在却是一片寂静。只有一处亮着光——可那也只是远远的一点星罢了。祝鸣妤将手臂紧了一紧。那姑娘趴在她的肩膀上寂静无声,那具温热而柔软的躯体正一座温暖的小山一般压在她的身上。这世上总有人该如此柔弱。祝鸣妤每走一步,就能听到她微弱但是平静的呼吸声。
她安静得就好像一只死去的鸟儿。
祝鸣妤是从客栈的窗口翻进去的。她虽然直率,但却不鲁莽,也知道就这样背着这么一个人进去实在是太可疑。她先将这姑娘放到后院,然后先翻进屋子里通知了云婳婉一声,简单将事情说了。那时云婳婉正倚靠在床边看书,闻言赶紧一起赶到楼下。师徒俩将这姑娘转移到自己屋子里,云婳婉刚把她放到床上,就小声“哎呀”一声。
祝鸣妤背了这么久,肩膀难免有些酸痛。她正提起茶壶,想为自己倒一杯茶,听到这一声急忙站起身来:“师尊,怎么了?”
“看她。”云婳婉将外袍解开,一具青青紫紫遍布伤痕的躯体跃入眼帘。她回身冲祝鸣妤嘱咐道:“先叫一盆热水来吧。”
祝鸣妤对待她向来是无条件地服从。她点点头,一声不吭地拿起房间钥匙,出了门。
在水被打回来之后,云婳婉便开始着手行动。她拧了一条帕子,先将这姑娘从头到脚擦了一遍。在这期间祝鸣妤已经从包裹中找了一套新衣服叠在一边,云婳婉一边将她身上的血迹擦去,露出那一副伤痕累累的白皙的躯体来,一边指着她的腿,小声对祝鸣妤说:
“你看。”
祝鸣妤侧头过去。云婳婉说:“问题有点严重,得先找大夫。”
“现在找不了大夫。”
“等回了振鹭山,我们再找,”云婳婉轻声细语,“你要记得这件事。她的病情耽搁不得,所以我们要立即启程。”
祝鸣妤说道:“可如果不告诉他们的话……”
“谁?”
祝鸣妤正欲说明,那姑娘却悠悠醒了。
云婳婉刚将她的脸擦干净,帕子还停在她的额头,一见她睁眼,也吓了一跳。她像一只干死的鱼儿一下猛地从床上弹起。云婳婉赶紧将帕子收回来,那姑娘的脸干净了一些,露出一张绝顶秀美的容貌来。可极度的紧张却令她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脸颊上鼓出一块。她一把抱住自己的胳膊,双腿踢蹬两下,往后躲去。
“你、你们是?”
她怕到了极致,声音瑟瑟发抖。云婳婉想去拉她,却被她用力抽走了手。
祝鸣妤下意识上前一步,横出手臂挡在云婳婉面前。云婳婉轻轻拍拍她的肩膀:“鸣妤,你到那边去。”
我们是曾说过祝鸣妤此人对于云婳婉的服从性的。她收了手,站立在一侧,又恢复了以往沉默寡言的样子。
“鸣妤?”那姑娘喃喃地说,“你救了我……”
“这是我徒弟,祝鸣妤,我是她的师父,你放心,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云婳婉坐在床边,替她掖了掖被子,微微一笑,“鸣妤她……路过那间庙,听到里面有动静。进去就发现了你。不过你放心,除了我们,没再有别人见过你。”
“是的,你救了我,”那姑娘将脸垂下去,“我那时感觉到自己已经快死了,幸好您救了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云婳婉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杏桃。”那姑娘磕磕绊绊地说。
“你是赏翠楼里的姑娘吗?”云婳婉想了想,也只能想到这个镇子里只有这么一家赏翠楼。
杏桃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小声说:“是。”
“你是哪户人家的姑娘?”
“我?”杏桃吞了口唾沫,将被子往上拽了拽,怯怯地望着她,“我,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姐姐,我是非不得已……”
“好人家的女儿?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云婳婉笑了,但却并没有对此刨根问底。她转头轻声对祝鸣妤说:“我们得抓紧时间。”
祝鸣妤道:“师尊吩咐。”
“你拿着这只钱袋子,到赏翠楼去,把这姑娘赎出来,”云婳婉想了想,说道,“怎么圆谎随你,但是要告诉她们这姑娘已经死了,免得那几个少爷家过去找她们的麻烦。都是讨生活的,不容易,要多少钱,你便给她们多少。”
“是。”
杏桃却在一旁听着已经呆了。她瞪圆了眼,手上的动作越扯越紧,越扯越紧,简直像是要把被褥之间的棉絮扯出来。祝鸣妤接了钱袋,便毫不犹豫转身离去,杏桃坐在床上目送着离开这间屋子,脸色愈渐苍白,而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她盯着那门看了半晌,脸仿佛被水泡了三日那般肿胀。她过了好一阵子才转过脸,有些茫然地问道:“姐姐,我是可以离开那里了吗?”
“是呀,你可以走了。”云婳婉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这回她没有躲。
她瞪着眼睛说道:“我可以离开那里、将像您一样生活了吗?”
“你不仅会像我一样生活,而会比我生活得更好。”云婳婉虽是微微笑着,可似是看着也要流出眼泪来,“好姑娘,你该换个活法啦。”
这叫“杏桃”的姑娘缩着肩膀坐在被子里,脸上的青青紫紫的痕迹在灯光之下愈显清晰。她看起来年纪很小,绝对没有超过十七岁,身形瘦弱,虽然腰细得只有一把,却仿佛即将扯断。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下意识动了动目光,这种目光使她拥有了那种属于风尘女子的特殊的气质,可在那一刻却彻底消失了。她盯着面前的帷帐,像是盯紧了一丛茂密的细草。那些光长出数万支绒毛,在她的眼睫上搔来搔去。那年轻的姑娘因此而显出两分老态来。她微微瞪着眼,像是还没有想明白。
云婳婉拉过她满是伤痕的手,指甲里的污泥还没有擦干净。她将它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就像云覆住了月亮。那是一双冰冷的手,和一张温热的手掌躺在一起。她说道:
“等你师姐回来了,我们就回家。你是何方人士?”
杏桃将目光转回来。她似是对这个词语无比陌生。
“回家?”她小声说,“我,我不记得了,我八九岁就来到这个地方,只依稀记得家在洛城。”
“洛城?”
云婳婉想了一会儿。她又问这姑娘道:“那你平素里在院子里,最爱的乐器是什么?”
“我、我最擅琵琶。”姑娘抖抖索索地看着她。
“琵琶?不行,连起来太冗杂了,让我想想。”云婳婉拉着她的手陷入了沉思,“琴?画?萧?陨?都不太好。我想想……”
杏桃茫然地瞧着她。
云婳婉沉默了一会儿,思考得很认真。突然她眼前一亮,一下子抬起头来,握住了杏桃的手:“笙!‘笙’这个字,你觉得怎么样?”
杏桃被她吓了一跳,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什么‘笙’?”
“洛笙,以后你便不叫杏桃,改叫洛笙了,如何?”
“洛笙?”
“对,就是洛笙!”云婳婉激动地笑了一笑,“以后你便不叫杏桃了,叫洛笙,小字阿笙,你觉得如何?”
“姐姐是给我改了名么?”
“是,就是这个名字,”云婳婉笑道,“怎么样,你喜欢吗?”
杏桃——从现在起她便叫洛笙,几乎瞬间就红了眼眶。她将上半身俯下,简直好似跪拜一般伏在云婳婉面前,将额头贴着她的手背,近乎于喜极而泣了:“我喜欢,我喜欢,姐姐,谢谢你,谢谢你……”
她的额头上还有伤,此刻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她的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嘟囔囔着,渐次被哽咽声却取代,不出多久,泪水便染湿了云婳婉的手掌,云婳婉抬手把她抱在怀里,感觉到胸口像是被一只薄纸割裂一般,简直能听到的隔着一层皮肉的扑通扑通心脏作响的声音。
洛笙伏在她的肩上,抓紧那只温和的肩膀。灯光从一侧探过来烧着她的脸,好似顺着肌肤一直探到最深处的肺腑。
她终于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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