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草原,风吹草低,牛羊恣意。
雪山也消融几分雪线,蜿蜒成山下潺潺的溪水。
贡加雪山是圣山,世人止步,只有苍鹰白云陪伴。而雪线以下的山脚,漆黑山体中唯独一点纯白的点缀——那是乔摩寺。
乌乌泱泱的马群车队停在了这里。
马车侧壁被外头人很重地拍了一下。
团在车厢里的狸奴惊得睁大滴溜溜的眼睛,细软的白色长毛炸开。
“喵——”
马上有手揉上了它的脑袋,狸奴慢慢地平静下来。随后一只手变成一双手,把猫儿捞在怀里,掀起马车的帘子。
马车旁,马背上的少年鄙夷地笑。
“醒了啊。”
赤色马刚趁兴跑完,这会被束在原地,直打响嚏,掩盖骑马少年的话语,他凑过来轻声说。
“病——秧——子——”
抱猫的少年定定地看着眼前偌大庄严的佛寺,主体白,高处红,白得似雪山,红得像烈火。
“到乔摩寺了……”
“阿苏弥,别一副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阿苏弥笑了笑,但他垂下眼皮来,莫名一副可欺好惹的样子,倒叫人没劲。
远处,有人喊了他们俩的名字。
“萨多,阿苏弥!过来!”
萨多嘟囔了一声,从马背上翻下来,阿苏弥抱着猫跟上。
最前方被众人簇拥着的,正是焉卮王,也是他们的父亲。焉卮王板着一张脸,训诫两个小儿子:“萨多,阿苏弥,注意礼节。萨多,圣寺面前庄重一点,还有你阿苏弥,别那么一副软骨头样子。”
萨多先是不满,但听到阿苏弥也有被责骂的份,就忍下忿忿。
比起桀骜不驯的萨多,阿苏弥似乎没有反应,只是低头抱着自己的猫,他跟个石像伫着,唯独狸奴惹人可怜的长毛尾巴从臂弯垂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
阿苏弥感到有好几道目光在看他。
父王的儿子们这次大多都跟着一起来了。
终于,寺门中出来了一众僧人,为首的老者身穿上黄下赤的僧衣,其余僧侣则全身赤色或上赤下紫。
焉卮王朝为首的僧侣行佛礼:“迦兰陀尊者,叨扰了。”
焉卮王庭这边的人马,跟着王一同向圣寺的高僧们行礼。
尊者口念阿弥陀佛,还礼,一众僧侣亦行礼。
“阿弥陀佛。”
“王上无恙。”
焉卮王笑道:“无恙无恙。今年国泰民安,是佛保佑。”
尊者迦兰陀微笑,再次合掌向王行一礼,然后侧身请王庭一行人入内。随着尊者的动作,身后的比丘沙弥前去与王庭人马交接行李。
迦兰陀引着王一行人先入内礼佛。红柱金瓦,以及一步一虔的台阶,夏风吹拂,整座佛寺的五彩经幡和梵铃不停。
最前方的台阶,王和尊者迦兰陀的轻语从上飘下,王说今年他照例会在乔摩寺借居两个月,而这次随他前来的王子们都已经成年了。
尊者先是应下王的请求,然后赞许道:“王子们都十分年轻有为啊。”
在焉卮,男儿女儿的成年不按岁数。男儿在上草原拉弓亲射下一只鹰,就算成了汉子;女儿给自己织布做好了嫁衣,就可以许人。
焉卮王现在身边的几个王子里,就属阿苏弥和萨多的年龄看起来小,十五六岁。
阿苏弥已经把奴奴先交给了寺里的比丘师父,恭敬地步步为叩。他头都没抬地虔诚,但感受到尊者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很快,他的父王也飘来与有荣焉的赞许眼神。
身旁,萨多又不高兴了。
哪怕尊者话里的赞赏也包含他。
但这些都是轻飘飘的插曲,在焉卮王看来,他这两个儿子今年才刚成年呢,算不上什么厉害。他问迦兰陀:“尊者,佛子他……”
“佛子正在做功课,许是等会,就会和王见面了。”
王连忙说:“随时听佛子传召。”
“王与几位王子可以先休息,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晚饭。”
尊者迦兰陀德高望重,更肩负寺内一切要务,不多时,就向王庭一行人致歉离开,让几位年轻稳重的比丘招待他们。
王宫距离乔摩寺有半日路程,夏日的雪域高原又炙热难耐,一行人有了倦色,便纷纷去往东面的舍处休息了。
王子们和焉卮王的住处不在一起,自由一些,路上,阿苏弥身旁忽然多了一道温柔的声音。
“九弟,等会我们两个的屋子挨着住怎么样?”
阿苏弥抬头,见到二王子仓颊微微俯身询问自己,他的发辫甚至扫到了阿苏弥的头顶。
“谢谢二哥……”
“仓颊,你干嘛和这个霉星说话,还要住一块——!”
仓颊摇了摇头:“萨多,寺院里不要耍脾气,而且你这样对阿苏弥很没礼貌。”
“切——”
“你和他玩什么兄友弟恭?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小人,竟然敢把我的礼物给赢走了!仓颊你得跟我过来……!”
很吵闹的声音从阿苏弥耳边飘过,又很快远去了,萨多不喜欢他,连带着把唯一对他感兴趣的仓颊也抓走了。至于其他几个哥哥,年纪大一些,更沉稳,心思也更深,因为没把一向和只小老鼠似的弟弟放在眼里,哪怕这次成年礼上对阿苏弥竟然赢了萨多感到惊异,也不会主动和他示好。
阿苏弥平平淡淡的神情在分好住处后抬头显露出来,他看着苍穹般高的屋顶,轻轻地嗅吸了一口。
“喵——”
打开门,已经回到他身边的奴奴兴奋地从他的怀里跳下去,奔进屋子。
……
乔摩佛寺的最深处,这里不是最恢宏的,但却是最肃静的。
一位年轻僧侣缓缓睁开眼,他正坐在蒲团上,眼前是殿堂高大的立身金佛。
“今天很热闹。”
他身后有一位比丘,年纪看过去比他稍长,却对他无比恭敬。
“王携几位王子来寺院拜佛,从今日开始要在寺里住上两个月。”
说完,比丘忧切地看着前方的年轻尊者,生怕对他起了什么不满。
这个比丘穿着佛教僧侣最常见的赤袍,但他面前的年轻僧侣却和这整座寺院的僧侣们穿着不同,更甚者,他是整个焉卮王域的佛徒里的独一无二。
他穿白色,僧袍上点缀着少许金。
雪域高原,白是圣洁的颜色,只有最接近佛的人可穿,连焉卮王的礼袍也只多允许半身白色。
全白,是佛子的特权。
焉卮有佛子已经一千年了,这一代的佛子叫无覆,还很年轻。
无覆忽然问照顾他的比丘。
“这是哪一年了。”
比丘一愣,心里陡然有种惊悚感,但与佛子平静睿智的双眼对视后,他也得到了心灵的平静。
“无上,今是十八年。”
焉卮国的纪年往往让东西初来乍到的商旅摸不着头脑,不是按照王的继位时间,而是按照佛子的生辰。
无覆沉默片刻,没有再问或再回应,似乎自有他的思量。
他只对照顾他的比丘说:“你出去吧。”
比丘不敢多烦扰他,随即阖门离去。
无外人的佛堂,无覆再次抬头,接着念经。唵嘛呢叭咪吽,上至三十三天,金佛仿佛真的回应,眉眼有变,似有低语。
但先有人间的声音动无覆心弦。
隔着门,听不真切的人声,一声声,小小声;不知在呼唤什么,但又因为听不真切,如隔靴搔痒,让人心里惦念。
“奴奴——?”
“奴奴呀,你在哪?”
无覆停下了他的念经声。
静静的,静静的,垂首。
他的身边忽然一动,低头看,殿内竟不知何时多了个活物,雪域上也有猫,但还从未有过通体雪白双眼又鸳鸯异色的猫。
猫儿见他低头,似也长了慧根灵窍,赖在他雪白的僧衣上撒了个甜甜的娇。
也正是这声,让门外的人寻声来。
比丘没有把门阖死,狸奴也顽皮,爪子一挠顺着推开的缝隙溜进殿来。但就是这样,门外的人却偏生踟蹰又小心,最后也只把那缝隙再推开一点点。
他局促地钻进来,见到无覆,脸上因为见陌生人闪过惊讶、慌张与无措,焉卮雪山的雪莲拿来比他显逊色,可他却羞怯得不自知美。
少年两只脚尖相互磨了磨,靠着门边没挪动过。
“叨扰您,我来找我的猫,请问师父您看到了吗……”
回应少年,猫儿又娇娇叫了声。
阿苏弥缓缓眨了眨眼,才从对方雪白的僧衣上分辨出他也雪白的猫。
雪白……
阿苏弥晃过神来,脸上露出比刚才要紧张万分的神情。他又惊又慌,不曾想这个看过去只大他两三岁的小哥哥竟然是——
“佛子安康。”
斑斓的佛殿,年轻僧人是唯一的洁白,雪就从山上被捧了下来。身后金佛都没他好看,但袈裟一披,神情慈悲一样。
阿苏弥掩饰着砰砰的心脏,不敢再看,连忙低头行最崇高的大礼,就错过了佛子看向他的波澜。
他这么柔软,
这么不像,
这么让人刻骨铭心得难忘。
“王子请起。”
阿苏弥抬头,唇动了动,似乎笑了:“您认得我?”
“是。”
无覆平静的语气下,心绪并不平静。
他又见到这个人了。
年轻的阿苏弥,日后焉卮的王,在十八年时还这么年轻。
这里是雪山,是草原,是溪流,是旷野。少年郎都是驰骋的骏马与翱翔雄鹰,可他长相有中原人的一半,性子便也柔软。
无覆以为自己在十八年会见到一匹孤狼,却只见一只兔子。
可他会在日后那么坏,那么荒唐。
拿锁链把圣寺的佛绑回王庭,锁进金屋,让普度众生的佛成为他一个人的私有。然后王朝也不要,被人一路攻陷到王宫,就笑着放火,枕着无覆雪色金色的袈裟,而他自己穿鲜红华裳。
火舌吞没他们的衣摆。
无覆劝他:“王上,你走吧。”
阿苏弥抱着他:“无覆哥哥,你也觉得我疯了?”
“还是你终于想通了,肯渡我了?”
火光里,阿苏弥的眼神充满了爱慕与憎恶。
“不,其实是孤想通了,不需要佛子渡我。”
“你是我的。佛不渡我,我就杀佛。”
所以他们一起死了。
可无覆没有死,无覆又活了,回到十年前。
因为佛对他说真谛:
“无覆,你夙愿成佛,但阿苏弥,他是你成佛的心魔,你得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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