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奴已经回到了阿苏弥身边。
但小猫小狗在这雪域也懂得佛,奴奴对无覆依然表现得恋恋不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
这模样又娇又笨,但比它的主人起码坦率。
阿苏弥也在看,但是看得窃窃,还以为没被发现。
无覆心绪难平。传说佛子是活佛,在人间渡世修炼,带着记忆转世,十世便功德圆满,是有大智大慧的高僧。所以尽管无覆年轻,他的佛法见地与人生见闻从不敢让人轻视。但就是修了九辈子,看到阿苏弥也难平静。
大概是因为阿苏弥害死了他。
阿苏弥还和他一起死。
烈火灼烧、横梁坠落的记忆就在刚才,但无覆在恍若隔世的重生里感到割裂。他忍不住再看阿苏弥,但阿苏弥竟然因为他的目光瑟缩退却了,无覆更不可置信。
无覆实在难以想象,年轻的王竟然是这样的。
但上辈子,无覆没见过年轻的阿苏弥,他们第一次见,是无覆为新王正名祈福。
那时,刚从远方回来的佛子不重外物,风尘仆仆地踏进了焉卮的王宫,年轻的僧侣走过长长不见光的走廊,尽头是王殿,是新王的目光。无覆以为是敞亮的日光,却是阿苏弥因为他一寸寸亮起的眸光。
“佛子,你来了。”
可现实里,阿苏弥在和他说。
“佛子,那我不打扰您,先走了……”
阿苏弥的心咚咚地跳,从他见到无覆开始,大声得恨不得全世间听到,吵得他耳膜疼、脑袋疼,然后心脏也疼。
阿苏弥就慢慢往后退,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怯怯的,很可怜的样子。他到了门框,手指握住,指节凸显,还带着隐隐颤抖。
无覆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
但也只是几乎。
佛子最后还是听到年轻的王和他说:
“佛子,愿您吉祥安康。”
焉卮人民虔诚无比,贫富贵贱,见到佛子都应献上祝福。
无覆一顿,然后看见阿苏弥还要再往后退,后面是很高的门槛,直接把十五岁看起来羸弱的少年绊得很惨。
阿苏弥膝盖弯撞在门槛上,脑袋着地,摔了个仰天翻。鸳鸯狮子猫早就窜到一旁,瞥了两眼主人,随即慵懒地舔爪。
阿苏弥摔得很疼,大脑发昏,但大脑就不咚咚地疼了,他望着高不见顶于是漆黑的穹顶,扯动嘴角,竟然轻轻笑了。
他躺在那,没有声音。
无覆不转佛珠了,甚至想要叹息。
他淡然说道:“王子,您先起来吧,我看看您的手。”
佛慈悲,慈悲佛。
阿苏弥不止看到了漆黑的穹顶,还看到了庄严佛像无悲无喜的眉眼。
“谢谢您,您真好。”
阿苏弥轻声称赞道。
无覆观察阿苏弥的手,两边手掌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右手许是更早着地,蹭得更严重,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分外狰狞可怖。
无覆静默片刻。他凝视的目光叫阿苏弥有些紧张不自在,手不禁想抽出来,却不想无覆完全没用力道,当阿苏弥缩回手后,他似乎觉得这个举动又太冒犯佛子了,眼皮微微一颤,抬眼向他看去。
无覆也放下手。
“我身边僧侣不在,这会无人给王子取药。您回去之后记得请人帮您处理伤口。”
即便是佛子,也到底没有成佛,做不到活死人肉白骨,阿苏弥的伤得他自己好。可阿苏弥却表现得像是得了什么灵丹妙药,在无覆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掌,唇畔还是笑的。
无覆见过太多这样的虔诚,焉卮的子民,甚至曾经的阿苏弥,在这片土地,没有人不敬仰活佛,所以众生平等。
可阿苏弥忽然变得特殊了,是因为重生,还是因为心魔。
全知全能的佛子竟没有答案,年轻的王也不能给他答案。
阿苏弥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他的心又开始吵闹他,但阿苏弥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和无覆告别。他还敢像刚才那样倒着后退,无覆想出声,但阿苏弥忽然转身,平生未有如此迅速,胸前挂的珊瑚玛瑙串都甩到了背后,他弯腰捞起没反应过来的奴奴……他跑了。
像矫健的马驹,
像翱翔的苍鹰,
也像狡黠的兔子。
阿苏弥留给无覆两边敞开的殿门,今日的阳光着实好,闯荡进殿里,一些在青灰色石砖地板,一些在彩幡和佛像。
……
寺院很大,阿苏弥跑出去没一会,就彻底远了。
奴奴似乎被拘束得很不满,四爪齐蹬,还想要挠他,阿苏弥顺势手一松,奴奴轻巧地落在地上,长毛白尾在身后快速地甩了几下,它回头朝阿苏弥似乎很不满地龇牙,然后飞快地蹿没影。
阿苏弥轻轻叹了口气:“没良心。”
“明明对你好,你却总不领情。”
阿苏弥并没有去追,乔摩寺依山而建,墙壁很高,寻常走兽根本翻不过,大家又都知道这只中原来的鸳鸯眼白狮猫是他的爱宠,何况这只狸奴聪明得很。
阿苏弥闲庭信步,似乎要把这里的每一寸都看过、熟悉过。
“阿苏弥,刚才去找你你不在,你一个人在散步?”
阿苏弥停下来,转过身,对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二王子仓颊问好。
“二哥,我第一次来,想逛逛。”
仓颊看着垂着头似乎很乖顺、又很畏惧的阿苏弥,微笑道。
“是啊,我都忘了……那我带你四处走走吧?”
阿苏弥看了眼仓颊身边的年轻僧侣,两人原先似乎是在单独见面。但他没有多看,重新垂下眼,回应了仓颊的话:“好啊,那就谢谢二哥了。”
仓颊是个很会照顾人的焉卮汉子,但他的这份特别反而使他变得迷人,所以有很多人想做他的王妃,或者单纯和他欢好。而他对阿苏弥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弟弟,同样细致妥帖。
他介绍这寺院的种种,但不会让人觉得他在炫耀自己的见闻,他甚至因为阿苏弥的左顾右盼,安慰起了性子上过分纤细敏感的阿苏弥。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一副很没出息的样子,不怪我们,这里实在太令人惊叹了不是吗。”
以示尊敬,仓颊手指的并不是寺院里的砖瓦装饰,而是透过它指巍峨苍茫的雪山。
“这可是最接近上苍的地方。”
见阿苏弥配合地点头,仓颊笑道:“其实九弟你早可以提说想跟着父王来,这是每个王庭子弟都有的权利,没必要把它当成这次围猎的奖励。”
仓颊总觉得阿苏弥有时候过于胆怯了,安安静静的,成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像别人说的,可能因为不是纯种的焉卮汉子,容貌乃至性格都有些异类。
说到奖赏……
仓颊叹了口气,宽慰这个看过去柔弱可欺的美丽少年。
“萨多就是那个性子,你赢了他,他会耿耿于怀很久,小孩子脾气,东西不一定非要喜欢,但如果有人和他抢,他就非要不可。”
那只名叫“奴奴”的鸳鸯眼白狮猫是今夏往来中原的商人献宝给王的,王觉得稀奇,可毕竟不是能陪着打猎的动物,几天时间便厌了,一直没想好怎么处置。正好一向默不作声的阿苏弥忽然猎场上大放异彩,是同龄的王公贵族小孩里第一个射中苍鹰的,在给阿苏弥举办成人礼的时候,焉卮王看着他这个容貌上有着中原土地曼妙温柔的小儿子,鬼使神差不仅答应了他的请求,还把这只也从中原来的猫儿赏给了他。
话说到这,仓颊本以为阿苏弥会因此喜笑颜开,不想阿苏弥反而皱起了眉。
“二哥,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找奴奴……你看到我的猫了吗?”
仓颊略作回想,但只能以摇头回应。
就在此刻,前方传来喧闹。两人侧耳细听,不仅有猫叫声,还有萨多的声音。
阿苏弥赶到时,萨多正烦躁地双手挥舞,他身上有一团白色非常扎眼,眨眼间就踩着萨多弹到了地上,正是奴奴。
萨多咬牙,破不甘心地看着不远处地上弓着身体十分戒备的白猫,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顺着感觉低头一看,手背上赫然多了两道鲜红的血痕,正火辣辣的疼,萨多的神情陡然变了。
“嘶——敢抓我,你这臭畜生,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说着,少年抽出携身的鞭子,那是他打马的,现在面目狰狞地朝猫抽去。
凛冽飒声破空,最后却半途终。阿苏弥单膝跪地,双手拽住了萨多抽来的鞭子。
萨多怒不可遏,胸膛起伏得他胸口那些珠串叮当作响。
“够了——!”
仓颊夺过萨多的鞭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和自己关系亲近的兄弟。
“萨多,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欺负自己兄弟算什么本事!”
萨多身材魁梧,但还在少年人的范畴,和他们相比,年长几岁的仓颊则完全是一个成年人,轻而易举在武力和气势上镇压了这场纷争。
萨多被说得语塞,想要解释,但顺着仓颊的目光,他看到阿苏弥皮开肉绽的双手,因为接了他的鞭子,现在鲜血顺着掌心纹路坠成一条血线。阿苏弥的皮肤比雪还要白,平日就在他们一群晒得小麦色、黝黑色的汉子中扎眼,现在受伤了更扎眼。
萨多突然啐了一口,骂道:“他和我们像兄弟吗?”
说着,推开仓颊快步走了。
仓颊看着小兄弟的背影,转过头来,对阿苏弥皱了皱眉:“阿苏弥,我替你包扎一下。”
……
晚膳是近日最隆重的一次。
王和几位王子莅临,这第一日,佛子需要出面。无论是哪边,都是寺院里寻常僧侣难以接触到的人物,因此斋饭上颇费心思。
见到无覆,焉卮王表现得十分激动欣喜,魁梧尊贵的中年汉子当即对佛子行了十分标准的见面礼。
无覆合掌:“阿弥陀佛。”
入座以佛子和王为尊,佛左王右,尊者迦兰陀坐在佛子的身侧,其余人则不够格做主座了,王子们按照被父王的赏识程度依次坐在下位。
无覆远远地看到阿苏弥,他坐在最远方,两只手都裹上了厚重的纱布……看来有好好处理伤口。
但也正因为如此,一些手抓的食物并不方便取用,阿苏弥成了全场唯一一个使用勺子的人。和文不文雅无关,纯粹是阿苏弥这样,就好像把在场的所有人压过去了。
焉卮王就坐在无覆身边,他很快顺着无覆的目光注意到阿苏弥,王以为佛子的注视一种隐晦的不满。
焉卮王冷声道:“阿苏弥,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阿苏弥放下勺子,但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还有一个人低着头,那便是萨多。萨多怕阿苏弥把事情说出来,因此有几分看好戏的心思,又有几分大祸临头的忐忑,于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瞄阿苏弥。
也不知道是不是余光的错觉,阿苏弥虽然垂着头老实地听训,可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望着盘里的食物不知道想着什么。
萨多等了一会,发现阿苏弥并没有把下午的事情抖出来的意思,心里松快了,就腹诽阿苏弥的胆小和没劲。
现今的焉卮王并不是一个温和的人,他前几日对阿苏弥这个小儿子刮目相看,现在又觉得他木不可雕。
“阿苏弥——”
王正要发火,纵观全场的迦兰陀出声转移了话题:“王,下午僧侣们把去年雪山圣水酿的青稞酒拿出来了,您与王子们不妨尝尝。”
焉卮信仰有很多奇特之处,虽然同信仰佛教,但和中原的大乘佛教有所不同。在焉卮,政教虽未合一,却是紧密相连的。焉卮王庭必须信教,历代焉卮王嗣若不信佛,没有资格当王。但苛刻之余又有诸多包容,在焉卮,众人都礼佛,都拜佛子,但在千百年间延伸出了不同教派,有的认为修行也可以喝酒食荤嫁娶,有的必须依照最严格的戒律清规,就是圣寺乔摩寺中,也有少部分可以喝酒的僧人,焉卮王庭所信教派亦是。
焉卮王看着尊者迦兰陀慈祥的微笑,到底算了,没有小题大做,卖这位圣寺中一把手的面子。
王朗笑道:“那可真是期待了!”
无覆并不喝酒,但他仍然又坐了一阵,彰显他对于王庭一行人的重视,而后才起身告辞。没有人能拦佛子,见无覆要走,纷纷放下酒碗和他告别。
无覆从最头走至最尾,他看到阿苏弥盘腿坐在最后,也端了一碗酒,他也喝,但是小口小口地抿。
当走出去,夜风就很冷,只剩下苍月和白雪。
无覆拢好了手心的百八颗佛珠串,一路念经回去。
行至一半,他忽然脸色一变,着急反身回去。
不好!
他竟然忘了一件事!
作为焉卮王,阿苏弥实在有太多耸人听闻的惊骇在王庭和大街小巷流传。
其中有一条,说王好杀人。
而无覆知道得更具体些——
他曾经亲眼看到阿苏弥在酒宴上杀了七八个人。
阿苏弥喝了酒后,就像一个杀人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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