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弥就在殿外等。
无所事事,但并不觉得他在发呆消磨,他看雪山很认真。
无覆出来的时候,正逢雪线上最后一抹夕阳在阿苏弥的眼睛里落下。
“殿下。”
几乎是在无覆开口的同时,甚至更早之前,阿苏弥就似有所感地回头。
“佛子大人。”
好像他在无覆身上有感应似的。
“您想和我说什么?”
阿苏弥的疑惑、兴奋乃至忐忑都被无覆捕捉到了。
无覆琢磨过的言词忽然都消失,甚至觉得自己冒失。他有什么事能和这个阿苏弥说:对他告诫还是提醒?说他以后的残忍?说他以后会当王但又会早亡?
那他能为这个阿苏弥做什么?
昨晚和僧侣的对话回荡在无覆脑中,大家对阿苏弥都不了解,但都能看出他过得不好,如果此时帮了他,命运因果是否就会扭转?未来的那个阿苏弥是否就会消失?
无覆稍显踌躇,镇定思量后先从最无关紧要地问起:“殿下今日怎么来了。”
哪想阿苏弥一下子就被问得紧张,很怕无覆把他撵出去。他没无覆高,抬眼悄悄地瞥,心思小心地藏,但没想到无覆的目光似乎始终在他身上,于是他就像被触及了命门,一下子缩成乌龟。但真可怜,龟壳坚硬,他只有会流血的皮肉。
无覆想,以阿苏弥现在的敏感易惊,他恐怕得不到阿苏弥亲口回答了。哪里想他忽然听到了阿苏弥嚅嗫的嗡声。
“我向您告罪,我今日不是来听经的,我心不诚……”
他羞愧欲死,但话语却那么坦白。
无覆一顿,听到。
“我想要您的摸顶,所以来碰运气……”
这个阿苏弥陌生又可爱,藏在这段悄然易逝的年岁里,如果无覆没有回来,谁也不会发现。然后这个阿苏弥是长大还是死去,没人知道。
等了半天,阿苏弥没有听到无覆的动响。他大着胆子抬头,却看见佛子竟对他笑了。尽管那是极淡的一丝笑意,也和往常他望山望水、望这世间一切时没有多少区别,但起码这一刻的目光是独属于他阿苏弥的。
阿苏弥知道自己的心又开始不争气了,早晚有一天他会因为自己乱跳乱响的心脏一命呜呼。阿苏弥的眉宇里极短暂地驻过苦恼:他好希望换一个听话点的脏器啊……如果可以的话。
无覆很敏锐,询问道:“为何皱眉,殿下有不如意的事?”
阿苏弥一愣,随即笑着轻声道:“不如意的事,太多太多啦。”
但他很快以毫无阴霾的口吻接上解释:“我们降生在这世上就开始了修行,既然是修炼,总不会一帆风顺,即使是您,也一定有不如意的事吧。而且典籍上说了,前世因、今世果、来世报,我这辈子的喜乐是前世攒下的功德,不幸则是前世犯的错误,我得积极补过呢。”
“如果能得到佛子大人的摸顶,我想我在修行上会更有慧缘一些,也就更明白怎么去弥补自己前世的过错了。”
从阿苏弥的口中听到因果宿命,仿佛是上苍诡谲地在暗示算计。
无覆不禁问:“那么殿下当下的不如意呢?”
兄弟排挤?处境艰难?野心勃勃?
阿苏弥则说:“倘若我心疼的毛病能治一治就好了。”
无覆闻言脸色微变,因为前世王也经常说这句话,可他的脾气是那样,也真叫大夫检查了一次又一次,王城所有的医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据说,阿苏弥永远只在无覆面前说他心口疼脑袋疼,其他时候从未有过,众人便默认这是阿苏弥博佛子同情的把戏。
但如果早在现在阿苏弥就有这样的隐疾,那是否说明当初他的确没有骗人。
无覆正色道:“殿下心口疼?如何个疼法?我略同医术,寺里也有医僧,殿下可愿让我们看看?”
阿苏弥哑然,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的小小烦扰竟让佛子如此重视,便有些无所适从。却在这时,远处疾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独处,向声音的方向看去,是萨多扯着仓颊前来。
一见无覆已经从殿内走出来,萨多便知道他已经错过了佛子摸顶赐福的幸运。他脸上藏不住事,露出失望与愤懑,更当面踢了仓颊的靴子一脚,怪他动作慢,生生错过了这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碰到佛子赐福的好事,毕竟也不是每次开坛讲经的时候都有赐福。
萨多心里怪了这个又怪那个,不开心的神色显而易见,仓颊拿他没辙,但也不敢让他在佛子面前失了礼数,连忙扯着他向无覆行礼。
“佛子安康。”
无覆近距离地详视这两位王子,也回应了他们的问好,他知道其中与阿苏弥年纪相仿的年轻那个是八王子萨多,传闻中他的桀骜不驯在十年前的现在就初露端倪,无覆透过他,看到了王城的那场大火,亦是佛门说的业火。
再看萨多腰上不离身的皮鞭,无覆顷刻想到了阿苏弥还没有好的掌心伤。
纵是王子们见到无覆,也要庄重尊敬,无覆处在上位,轻易地看到、也感受到萨多的期盼与失落:他错过了,但也赶来了,少年人心里还是难免期盼会不会被另眼相看,额外得到祝福的偏爱?
但无覆没有给这个机会。
错过就是错过了,摸顶是给热爱生活一心向佛的佛徒的祝福,不是费尽心机要得到的目的,无覆从不给任何人例外,更何况萨多小小年纪就顽劣狠毒。
佛子没有主动给,别人就不能开口要。
萨多很郁闷,他怎么也没想到佛子在他们父王面前时都没有给赐福,竟然今天给这群不如他们尊贵的人摸顶了,若是知道佛子是这样的任凭心意,那他今天怎么也会来的……
萨多忽然惊疑不定地看向竟然和佛子站在一侧的阿苏弥,看着看着,越来越委屈和愤怒:阿苏弥不会得到了赐福吧?又是他有而自己没有,凭什么啊……
萨多凶起来像只小狮子,可别看他年纪小,獠牙和利爪全长齐了的。阿苏弥不禁后退了一步。
仓颊头疼,不希望兄弟间的龃龉闹到佛子面前,依萨多的性子,虽然现在还没什么,但就怕等会有什么。他正想提醒萨多别在外人面前发疯胡搅蛮缠,却倏然听见佛子主动开口。
“两位王子,我还有些事要与阿苏弥殿下私下谈,容许失陪。”
在场人不少,但无覆觉得好像只有自己注意到了阿苏弥的异常——阿苏弥不仅后退了一步,手掌还抚上了心口。
联系到刚才阿苏弥说过的话,无覆担心他此时犯了病,因此也无暇再与萨多他们好言好语。
……
阿苏弥没想到无覆那样一说后,还将自己带回了他的住处。
那是乔摩寺的最高处,僧舍犹如宫殿。阿苏弥跟在无覆身后一阶阶地攀登,觉得自己似乎离雪山越来越近。
无覆进屋后,扶阿苏弥坐下。
“已经去请医僧了,殿下可还疼痛难止?”
阿苏弥歉疚地垂下头:“没事的……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阿苏弥的言语半吞半吐,他也许还有很多想说但不敢说的话,而这些压弯了一个十几岁少年的脊梁。
忽然间,阿苏弥感觉到额间一热。
他不由得抬头,彻彻底底惊讶——在这四下无人的佛子的居舍,无覆单独再给了他一个摸顶的福祉。
佛子垂敛眼眸,郑重道:“贫僧希望殿下好起来。”
这是阿苏弥从来没有想过的。
也许真的从未有人一天之中能得到两次摸顶。
这不是幸运了,这是偏爱。
阿苏弥觉得心脏彻底开始疼了,疼得他死去活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但现实里他对着无覆却轻轻扯出最可人无害的笑容。
“有您的话,那我觉得我一定会好的。”
“我相信您说的医僧,但……我更信您,佛子大人,您可不可以先为我看看病?也许您看一看它,它就不疼了。”
这样的阿苏弥实在让人恻隐动容,无覆慈悲胸怀,就是被阿苏弥曾伤过、强迫心意过无数次,也做不到无动于衷。阿苏弥还没敞开衣袍露出他发病的胸膛,但无覆已然看到他赤诚的胸怀。
“好。”
无覆应下。
“我尽力而为,也请王子详细说明发病的情形、感受。”
无覆刚要抬手触碰,阿苏弥恍然道:“等等,我把这些串珠和金圈取下来。”
在焉卮,人们喜爱奇珍异宝,颜色越绚烂的宝石越要佩在显眼处,焉卮人甚至因此喜欢外邦那些过路商人们漂亮的眼眸。而黑色却在这个纯白的雪域被悄然忽略了,哪怕它那么漂亮。
就像阿苏弥,
哪怕他那么漂亮。
阿苏弥脱下了身上的繁饰,现在只着一件单袍,他坦然地露出胸膛。肌肤变成了雪山,编辫的长发是溪流,他邀请无覆来这片美丽的土地停留。
“佛子大人,您刚才摸了摸我的头顶,我这颗心就不怎么疼了,也许它特别听您的话。”
阿苏弥行为大胆,语言大胆,但他不是在向无覆说情话,反而双手合十,虔诚拜他。
“它是虔心,无上,我亦虔徒。”
传说佛祖割肉饲鹰,大无畏的慈悲胸怀。佛祖在上,那痛是慈悲心诚,医不好,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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