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医僧也来了,阿苏弥诚实地一一回应。说他从前不曾有这个毛病,或许是有,但不曾注意,总之最近却是犯病的次数多,心口绞得疼,还咚咚响得烦人。

    他也没有刻意撒娇卖惨,只是说话时闷闷不乐的口吻让人多少产生怜惜。医僧是乔摩寺一位德高望重的尊者,已是六旬老人,他抚了抚花白的浓密胡须,思忖了一会,问道:“我听殿下心音,忽强忽弱,殿下可是足月而生?或是小时候可有遭过溺水、风寒之类的意外?”

    阿苏弥道:“是——,阿娘因为我难产而死……他们说我在母胎里憋了太久。”

    医僧抚须点头:“人体五脏六腑里头心为首,若是母胎难产,婴儿易在羊水中溺毙。殿下当初若有此遭遇,心绞怕是先天不足。这等症状因人而异,有人明显,有人隐蔽,但犯病时都十分危险。此类病人,大喜、大怒、大悲、大恐都有损脏器。”

    阿苏弥“啊——”了一声,竟傻傻地应道:“那我怕是被迫要修成得道高僧了。”

    尊者莞尔一笑,没有指出阿苏弥小儿荒诞之语:修行哪里如此容易。需潜心刻苦,还需一点机缘。但小儿烂漫之语可爱,佛从来不会计较。

    诊出了病因,医僧给阿苏弥写了一张温补脏器的方子,就向无覆告辞离开。

    无覆看着阿苏弥小心地叠好那张纸收进袖子里,他却知道方子只能维护不能根治,阿苏弥这一生都要受这份苦。

    真相水落石出,前一世阿苏弥没有骗人,他确有心疾,只是没有人信他。

    而无覆更在意一点,阿苏弥诱发心疾的引子在于贪嗔痴,如果阿苏弥在心疾上从未说谎:他只因无覆心痛,那无覆便是牵动他爱恨喜怒的唯一。

    倒是无覆前世不懂。

    阿苏弥已经穿好衣服,他自己揉了揉胸口,若有所思的模样竟和几年之后王座上阖眼的遐思重叠,无覆想到刚才手掌覆在那片胸膛上感受到的温热和血肉胸膛下雀跃不止的心跳。

    “药只能入口佐助,根本还在修心。殿下,佛法修行上如遇疑问……可随时找我。”

    阿苏弥先是满心欢喜,然后想起事情。

    “可是我只在这待一个夏天。”

    两人相顾,一室无言。

    的确,十五岁的阿苏弥并不能随心所欲地缠着无覆,他们再朝夕相处,一年也能相见几十天。

    ……

    阿苏弥揣着方子回去时,碰到了提前在等他的四王子曳扎。

    曳扎搂住阿苏弥的肩膀:“阿苏弥,快让我沾沾好运。”

    曳扎也是粗犷的汉子,阿苏弥刚抽条的身体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阿苏弥就被四王子这么揽着走,无奈笑道:“四哥怎么也知道了……”

    曳扎拍拍他的肩:“萨多那种性格,回来脾气一摆、鞭子一甩,都不用他开口嚷嚷,大家就都知道了。”

    阿苏弥略微垂头,扯了扯唇角。

    四王子见阿苏弥竟然没接自己这句话,动作一滞,半晌才掩饰不自然。

    “刚才萨多可气坏了,正好你那只猫又跑到他面前,萨多险些要抽鞭子撒气了,还好我和仓颊给拦住了……小九啊,接下来你可得小心了,萨多能记很久呢。”

    “可我也不是故意惹他生气。”

    “这当然、当然……你素来性子最好了,所以才担心你吃亏。萨多现在就气着摸顶的事了,小九你不如就把办法说出来,让萨多如愿了他就不找你麻烦了。”

    阿苏弥“哦”了一声,抬眼看着身边人。

    “什么办法。”

    曳扎没想到这弟弟这么不开窍,非得他摊开了来说。可有些事摊得明明白白,就像扯掉了遮羞布一样,曳扎装不出笑脸了,只得冲阿苏弥挤眉弄眼。

    “你总和这寺院里哪些个僧人关系好吧?否则怎么会知道佛子今日要摸顶呢。阿苏弥,不如再去问问那人,看他知不知道佛子近日会不会再有摸顶赐福的仪式。”

    阿苏弥喟叹道:“四哥人真好。”

    曳扎迷惑了,何出此言?

    阿苏弥低头莞尔一笑:“四哥做哥哥很是周到,为萨多、为我都煞费苦心了。”

    曳扎脸色微僵,因为他总琢磨出一丝不对味的口吻,他都怀疑阿苏弥是不是从他平日看的汉文书里寻了什么话来讽刺自己了。

    曳扎快没耐心了,要知道如果不是萨多回来朝着仓颊大发脾气,他们都还不知道最闷声不响的阿苏弥竟然得到了佛子的摸顶。他们其中好几个兄弟连着来了两三年,也从未遇到过这等运气,怎么不让人眼红。

    要知道在焉卮,王庭子弟能不能继承王位,除了自身实力,很大一部分还看这个人有没有佛缘。倘若得到佛子的赐福,稍加运作一番,不就是“佛缘”了吗。

    阿苏弥又继承不了王位,却不肯把得佛子青睐的法子分享出来,真是不识好歹。

    还真觉得佛泽能帮他躲过平日的欺负不成?

    怀璧其罪,只会更害了自己。

    气氛陡转直下,就在曳扎没了耐心快要变脸的时候,二王子仓颊不知从何处出现。

    他一来,就迎着曳扎不好看的脸色调侃对方:“曳扎,你倒是机灵,把难搞的丢给我,自己先来哄乖的阿弥。”

    曳扎强笑道:“那不是萨多只听你的话吗,我可不想挨他的鞭子,而且阿苏弥总得得到提点嘛。”

    阿苏弥不等他们再嘴巴上交锋,直接行了个佛礼。

    “谢谢两位哥哥的照顾,只是我在这里并没有什么认识的管事僧人,给不了哥哥们什么帮助。哥哥们若是想要佛子的摸顶……”

    阿苏弥抬起头,迎着两人看向他审视他的目光。

    “直直等着,最虔诚。”

    言毕,阿苏弥毫不拖泥带水地径直走开了。

    阿苏弥能想到两位兄长不太好看的脸色,特别是四王子曳扎在他这里白费功夫后的懊恼愤恨,阿苏弥淡淡一笑。

    他可是实话实说。

    拜佛不就是要虔诚?静静等着、静静等……佛总有一天会看到自己,会好奇俯身的。

    ……

    四王子满腹花招,但起码有一句没骗人:萨多恨死了阿苏弥。

    那日之后,萨多想方设法地要找阿苏弥的麻烦。总有人看到两人起争执,但没人细想过阿苏弥似乎从没有真正吃亏,就是娇笨一点的奴奴,萨多也拿它没辙。

    但忽然一天,在佛子向焉卮王与王子们的讲经会后,无覆无差别地给了所有人摸顶的赐福。

    阿苏弥照旧排在后头,他看着在他身前的每一个人,父亲或兄长,他们因为佛子短暂的碰触而心满意足,好像每一个人都因此得到了点化。

    阿苏弥静静地看着、看着,轮到他的时候,他恭敬地垂着头,半分没有看无覆。佛子触碰他头顶,他就行礼;礼毕,他就告退。

    无覆默然地看着阿苏弥的背影,发现他竟想不出阿苏弥今天是什么神情——他根本没抬头看自己。

    ……

    阿苏弥早早睡了。

    焉卮夏季昼夜温差也大,到了晚上往往还要盖一床厚被。阿苏弥就紧紧搂着一条,脸在月光和阴影中遮掩着,只看见一点脸颊的酡红。他是热的?但再看他桌上,还有一坛没喝完的酒。

    喝酒让人浑身发热,但阿苏弥偏天生体弱,被子是抱也错、不抱也错,久而久之,他便睡着了还皱眉。

    月光不知何时消失了,可窗外圆月依然明亮。

    一道黑影站在阿苏弥的床边,很高,影子拉在地上张牙舞爪得诡谲。黑影弯腰,上半身似乎想要探到阿苏弥的被窝里查看他的样子。

    他弯下,弯下……

    阿苏弥霍然睁开眼,残留酒意在眼眶里是红血丝爬。他在黑暗中精准掐住黑影的脖子,然后在其毫无防备中一把把人摁在床榻上。

    阿苏弥微微扯动唇角:“你来杀我。”

    阿苏弥并不认识这人,但世上从不缺买凶杀人,所以阿苏弥并不好奇来者的身份。

    只是谁会想杀这时候的他呢?

    阿苏弥漫不经心地思索着,脚掌却施重力踩住对方的胸膛,如果这个袭击他的小人胆敢暴起反抗,阿苏弥就会第一时间踹中对方的心脏。

    忽然,阿苏弥脸色微变。

    因为他未着鞋履的脚掌和对方胸膛仅仅只隔一层单袍,他竟感受不到对方的心跳。

    阿苏弥狐疑的神情慢慢多了几分警惕,他脚底下的这个人仍然没有动,阿苏弥就用脚趾拨开对方的衣领,伸进去,彻底踩在胸膛肌肤上。

    本该有心跳的地方毫无响动。

    这时候,这个被阿苏弥踩在脚下的人说道:“阿苏弥……殿下……”

    “我来救你的啊。”

    “来救我?”

    “您别害怕,我没有心跳是正常的,请您仔细看看我的样子,你就会明白,我不会害你——”

    阿苏弥没有去拿火折子点灯,他直接伸手撇开男子遮挡在脸前浓密卷曲的长发,一双黄蓝异色的眼睛暴露出来。

    阿苏弥眯起眼,彻底审视被他单手扼住咽喉的男人。

    “救我?为什么救我?怎么救我?”

    男人知道阿苏弥开始动摇、开始相信了。他在黑暗中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他定定地望着他眼前这个还很年轻的阿苏弥。

    “……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我也可以当你唯一信赖的人,唯一的朋友、依靠。”

    “你心里知道的,阿苏弥,他们都不爱你,讨厌你……”

    “即使偶然从哪个人那里得到一点善意,但是他根本也只是随手为之,不是真的在乎你。”

    “你知道我在说谁,对不对阿苏弥?”

    “他不会在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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