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弥打量着这个陌生人,半晌后,他说道:“你真的是我的猫?”
男人低眉顺目。
“鄙人确是小小妖物,百年修行不过堪堪变化人形。但主人不要嫌我蠢笨,我很忠心,什么都能做。”
阿苏弥在乎的并不是这点。他看着这个神情竭尽恭顺相貌却很野性的男人,神情变幻莫测,倏地,他扯了扯唇角。
“奴奴?”
他喊猫的名字,男人应得无比自然。
“奴在。”
阿苏弥撩开了男人的长发,让他不止脸露出来,还包括耳廓与脖颈。
阿苏弥说:“对了,我的奴奴是只半耳聋的小顽皮,所以总是听不见我喊它。你是么,奴奴?”
阿苏弥很关切变幻人形后“奴奴”的身体,黑曜石般的双眼在他的两只耳朵上来回打量。阿苏弥似乎心情很好,还要凑近来仔细端详。
“说起来奴奴聋的是哪边耳朵呢?”
男人深深地望着阿苏弥,而后在阿苏弥的注视下变出一把匕首,毫不留情地捅烂了右耳。
鲜血弄脏了他妖冶乌黑的卷发,也弄脏了阿苏弥的床榻,阿苏弥却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欢喜得如同得到了独属于他的宝物。
阿苏弥欣喜又怜惜地捧起男人的脸颊,让他受伤耳朵的半边脸彻底暴露在自己的视野。
“奴奴,真的是你!”
“我以为你就算变成人,也应该是白头发……好在最后我还是认出了你。”
男人回应阿苏弥的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没关系的,王……王子殿下。”
这会的阿苏弥和刚才判若两人,似乎只要被他划定在自己人的归属里,他便对人掏心掏肺地好。
阿苏弥扶奴奴坐起来,口中还直念着要去打点水、找点药来为他包扎。
“奴奴本来左边耳朵就聋了,现在还把自己右边耳朵弄伤了,可不能最后真变成个小聋子。”
男人耳朵还在流血,他刚才那一捅似乎从耳道捅进了脑里,即使他不会死、也不会真的聋,但他还是一阵一阵地发疼,因为阿苏弥愿意为他忙前忙后。
关切的动作,配诛心的语言,疯子般的阿苏弥,活着的阿苏弥,这一切多么让人怀念。
他对阿苏弥说:“没事的,您不用为我辛苦,等会血就会干了。”
眼下阿苏弥也的确找不到外伤的金创药,只好依言作罢。
“好吧。”
阿苏弥叹了一口气,似乎就这样把烦心事叹掉了,他露出温软柔情的笑。
“奴奴,那你现身来见我,要怎么帮我呢?”
男人撑在床褥上的手掌收紧。
“我知道你最厌烦什么,最想要什么,那些讨厌的人我帮你打压、处理掉,而想要的……我会帮你得到,但殿下,你需要完完全全相信我、听我的,我不会害你……好么?”
阿苏弥笑意吟吟地听完对方的话。
“……”
……
日子过得飞快,过了最热的那十几天,焉卮一下子就凉下来了。
北风卷着乌云,今天的讲经会开始迎来了农忙后的平民。他们穿着翘起毛边的袍子,浓密的胡须要么刮得剩下浅浅的一层茬子,要么整齐梳好,虽然难掩疲倦,但神情却很庄重。
之前贵族和富民前来朝拜时,王子们还会出现。因为有一些是他们亲近交好的官员,有一些是可以彰显他们仁德佛慧的耳目,但他们绝不会出现在平民涌进乔摩寺的时候。
先前不堪其扰,眼下无覆总算有了不用听王公贵族们阿谀奉承与耍心眼的闲适,可以专心解决阿苏弥的事。
可阿苏弥也没有出现。
不知从哪天开始,无覆再也没有和阿苏弥单独说话的机会,之前仿佛像每每被安排机缘巧合,现在对视一眼都难上加难。纵使无覆身为佛子,整个乔摩寺都以侍奉他为存在意义,但无覆也只知道阿苏弥今日喝了药、又或者没喝药,诸如此类,琐碎无用。
无覆并非木石无感之心,他敏锐地察觉出了阿苏弥的主动回避和疏远。这往往意味着怨怼的脾气,可无覆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地方惹了阿苏弥生气。
而且不是那个睚眦必报的王,是当下这个纯真怯懦的少年。
这一日讲经,高台上的佛子有些心不在焉。
他讲佛法还是那么透彻,他的普度也依然延至众生,在场僧侣都不及他佛法高深,就膜拜他、认他当佛子毫无错处。
唯独在他讲经结束之后,尊者迦兰陀向他投来长久的目光。到底有人发现佛子那本该古井无波般的心的波澜,无覆捻了一颗佛珠,垂下的眼是虔心自悔。
迦兰陀想了想,开口关心道:“佛子……”
却在这时,无覆看到了站在转角的阿苏弥。
他混在散去的人潮中,明显刚才也来听无覆的经。那整个大殿怎么会没看到他?也许是躲在殿外。那为什么不进来?为什么不看他?
所以刨根究底并非都是好事。
慧极必伤,也是自寻烦恼。
人潮是快的,阿苏弥是慢的,所以他被眼光挑出来。阿苏弥自己也没放心思走路,后脚没跟上前脚,就被人潮推着往前。他只好从散场的人群中艰难地退出来,打算另寻一个地方静静地想他不知名的心事。
就退着一步,他和无覆目光重逢。
前几日朝夕见面却觉得远,如今人海相隔反倒觉得近,大概就差这一道眼神的机缘。
阿苏弥愣怔片刻,显然此时此刻没准备好,所以来不及粉饰,他只能拿最真的样子见无覆。
远远的,无覆看到阿苏弥的双眼微微睁大,也亮了一瞬,过了一会才慢慢地敛起。
隔着廊柱隔着人海,他们并没有对谈,但阿苏弥却对无覆露出了恬淡温和的笑容。
无覆知道,阿苏弥原谅他了。
哪怕无覆根本还没有解开阿苏弥怨怼的原因,但阿苏弥自己就翻篇了。
于是阿苏弥卸下重担没有过错没有责任,那个谜底从此只由无覆接管。
无覆的心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涩感。
迦兰陀慧眼,看出了无覆和阿苏弥之间非比寻常的气氛,他眉一扬,刚要给二人留下单独谈话的空间,忽然人群中发生一阵骚乱。
“有人倒下来了!”
“是血——!”
德夺武僧率先上前查看情况,在场的其他僧众也迅速安抚民众。迦兰陀作为寺院的首座,迅速赶去应对。但人性趋向好奇,武僧们即便拦住人群,但人们还是围着不散。
无覆看到阿苏弥也跟了上去。
一个比丘靠近昏倒在地的男人,他听到有人喊“血”,便把男人的身体掀过来。眼尖的百姓看清情况后赫然倒吸一口冷气——本该是右耳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个血窟窿。
男人的模样就像是刚才活生生被人撕裂了耳朵,鲜血喷涌不止,没一会就血肉模糊。好多人都开始吐了,可更悚然的是,现场地上根本没有耳朵的残体。
迦兰陀一看伤口,脸色就变了,他对僧侣说:“快把人抬去止血。”
然后返身回来对无覆附耳道:“佛子,伤口非人力所为……恐有邪祟。”
而让无覆彻底正色的是,他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脸——
他和阿苏弥在火海葬身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是苦苦哀求阿苏弥的臣侍。
他就长着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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