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从不缺神鬼妖灵的故事与传说,甚至因为焉卮有大片鲜有人迹的雪域与荒原,在这里流传的故事更离奇。

    凡人听十分,信七分的是虔徒与疯子,信三分就当是谈资,于是每个百年就在口口相传与纸笔篆刻中过去,却不知这世上拜的神佛是真,怕的妖鬼也是真。

    凡夫俗子不知,身为佛子的无覆与首座迦兰陀自然是知道的。

    但神魔隐世已有数百年,不再轻易现身,怎么如今偏偏有妖魔在乔摩寺内出现?

    两人都看出对方神情中的凝重,迦兰陀说道:“佛子,我先去排查,请您务必小心。”

    说完,迦兰陀尊者下令要求众德夺把守寺院所有的出入口,严禁任何人走动。

    这突然变故让人们惶惶不安,在骚乱发生之前,迦兰陀气运丹田沉声道:“请各位施主稍安勿躁,无论贼人使了何种手段,敢在圣寺行凶,就绝不会让其逍遥法外!”

    “如今寺院已经封闭,贼人必然藏在寺中,待吾等将其抓拿,大家就能离开。也请大家安心,寺中德夺们会守护在大家身边,大家如遇异常可立刻高呼。”

    为了人心安定,迦兰陀并没有把是妖魔作祟的真相告知民众,而是改换了贼人的说辞,随后便与无覆告辞,匆忙带人追寻妖邪的踪迹。

    无覆也被众德夺守卫起来。若论乔摩寺中最重要的瑰宝,那任何佛典、舍利都比不上佛子本人。

    阿苏弥与无覆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隔远了。

    无覆透过武僧们紧绷起来的强壮身躯看到了阿苏弥的张惶与茫然。负责看管与保护民众的德夺们正趋动今天来朝圣的信众随他们到别处的佛殿,可阿苏弥的身份又不可能跟着一起,于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紧张危险中,阿苏弥就是那个恰好被遗漏的不幸儿,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暗了,阿苏弥的脸色也褪去颜色,渐渐变得苍白。

    无覆拨开挡在他身前的武僧的肩膀,对阿苏弥凛声道。

    “阿苏弥,到我这里来。”

    阿苏弥朝他看过来,

    朝他走过来,

    跑起来……

    无覆想:他前世没能救阿苏弥,明明阿苏弥一直在对他说“救救我吧”,他却只能眼睁睁看阿苏弥最后自取灭亡。这辈子,他一定得救阿苏弥,在阿苏弥还没有开口说救救他之前。

    哪怕一次。

    德夺们微微让开一条通路,阿苏弥握住了无覆的手。

    阿苏弥僭越了,可无覆没有提醒阿苏弥让他松手,他瞥见阿苏弥惊魂未定的慌乱,低声询问道:“可是心疾?”

    阿苏弥后知后觉抚上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腔,他喃喃的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

    “还好……”

    无覆说:“烦请殿下与我先待在一起,稍后吾等会送殿下回去。”

    ……

    无覆并不只做被保护的角色,他带着阿苏弥前去察看伤者的情况。

    躺在床上的男人仍在昏迷,他失血过多,和前世火场时的狼狈模样诡异重叠。

    佛子,又有人称活佛,这是因为焉卮乃至周围部落、国家的佛教徒认同佛子不断转世修行的传说,认为每一代佛子本质上都是不断转生的同一个人。事实也如此,所以第十世的佛子叫无覆,但他仍能准确无误地道出第九世乃至更前世的生平际会。

    无覆经历过转世,也经历了重生,但此刻他开始感到一阵悚然——

    即使转世,但时间还是往前走的,他只是以年轻的躯壳重新参与了岁月,一切仍然是未知;但重生不是,过去已既成事实,一切应该有迹可循。但前世阿苏弥继位成王时,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乔摩寺也从未有过妖邪作祟。

    到底是前世有太多他不知道的隐秘,还是他的重生扰乱了本该行进的轨迹。

    就比如当下,躺着的人是无覆熟悉的,无覆记得他的确只有一边耳朵,所以常年把头发束在一侧挡住,阿苏弥还给他起了名字,就叫“半耳”。

    无覆不由地看向阿苏弥,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想要在阿苏弥脸上看到什么样的表情。而阿苏弥有恐惧、有关切、有怜悯,但点到为止,那眼神只是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他们现在还不认识。

    屋子里的医僧正是那日给阿苏弥看诊的,他神情凝重,正不断查看着患者的伤口。

    阿苏弥顺着彻底看清了,他幽幽地叹息,显然很同情。

    “太严重了……这一定很疼。”

    生肌续骨的灵丹妙药在传说里,就算真有,也不会在人间。这男人的耳朵注定废了,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故而医僧也只是说:“等会血止住了后,给他喂些药,但什么时候醒,就不知道了。”

    尊者同时给了无覆一个隐晦的眼神,无覆知道,对方之所以不敢保证,是因为这伤很可能有妖魔的印记,寻常凡人就算能挨过伤本身,也不一定挺得住邪气入体。

    这时,探消息的比丘也回来了。

    “贡喇,如何?”

    “佛子,灵德尊者,我去问了,没人认识这名施主,他似乎是从偏远地方独自前来朝拜的。”

    医僧灵德叹息道:“我便在这里守着吧。”

    并同时叮嘱无覆:“佛子,您务必小心。”

    贡喇闻言,忙道:“我也留下帮忙。”

    无覆便带着阿苏弥离开。

    乔摩寺每个佛殿屋舍的门槛都很高,年岁里僧侣们往来进出,僧袍的摆子每抚过一次门槛,就扫过一次尘埃。但无覆很高,洁白的僧袍几乎未曾停留,而阿苏弥今年才开始抽条长个,他要迈很大的步子。

    无覆迈过这道槛,回头看阿苏弥拎起袍子正要迈,他不知怎的心念一动,朝阿苏弥伸手。

    “殿下搭我的手过来吧。”

    阿苏弥一怔,他捏袍的手松了。他朝无覆望去,佛子一脸坦然。他扶这一把,太小题大做,但他无愧于心,就都理所当然。

    阿苏弥淡淡一笑,手伸给无覆,随后只觉身体一轻,自然而然地跨过了高大门槛。

    阿苏弥忽然朝无覆行了一个佛子。

    “佛子大人,我忽然悟了。”

    无覆侧目:“殿下何出此言?”

    “佛子大人方才拉了我一把,过的是这小小门槛,人生苦难不就像一道道门槛吗?我为了不脏衣摆,小心翼翼束手束脚,倒不如一鼓作气跨过。”

    那无覆是知道阿苏弥的一些小“毛病”的。

    “殿下喜洁,这没有错处。”

    阿苏弥却摇头:“我拎起袍子,这门槛才有尘埃;我若放手,人人扫尘,门槛早已无尘。”

    无覆默然片刻,倏然如雪山消融般展露笑意。

    “殿下勘悟了。”

    得了夸奖的阿苏弥很是高兴,最直接的,方才苍白的脸色顿有了几分薄红。他忍不住在无覆面前卖乖道:“这些日子我都有好好修心的,佛法看了一遍遍,我又不是蠢笨,也该有长进。”

    果然,无覆因他再笑。

    或者说唇角的笑意就不曾减过。

    阿苏弥觉得心咚咚地快极了,但他和之前不一样了,他现在可以和这声音和解,再也不觉得烦人——无覆对他笑了。

    “佛子,您说如果我算有慧根的人么?”

    “殿下自然算。”

    阿苏弥便发出异想天开之言。

    “那您说,我可以入寺作为一位僧侣修行吗?”

    “那便需要受戒。”

    闻言,阿苏弥眼眸一转,望向无覆的头顶。

    “就像佛子一样?”

    “是,三千烦恼丝,从此佛心留。”

    阿苏弥叹:“那我的头发就保不住了。”

    他今天只打了一个辫子,垂在胸前,他捏在手心里把玩,口吻很惋惜。

    那是很美的辫子。

    无覆哂笑。

    能说出这话,还是个孩子呢。

    无覆因阿苏弥乐,也为他感到欣喜,阿苏弥并非冥顽不化,他有修佛心慧根的潜质。如果阿苏弥能够修佛得圆满,那他就不会像前世那么痛苦了。

    无覆觉得这是件极好的事,然后因这件极好事想到此前他们疏远又无言的不愉快事。阿苏弥顿悟了,但不是与无覆,是他自己救的自己。

    无覆觉得自己可能着相了。

    因为他有些怅然感慨。

    再多愉快的对谈,再长的路,都有结束。

    阿苏弥终究不是乔摩寺的僧侣,他有他该去的地方,无覆送他,但也只能送到这里。

    远处有喧嚣,想来阿苏弥的父王与兄弟们也已经得知了这恐怖的消息,现在正惶惶不安聚集人马。

    无覆停了下来,而阿苏弥多走了一步。

    阿苏弥回头,对无覆浅笑道:“佛子送我到这里就够了。”

    无覆说好。

    阿苏弥低头,歉然中带着一丝羞赧:“但我有个不情之请……”

    “佛子大人,您今天有为人摸顶么。”

    阿苏弥的小心思太明显。

    无覆默然。

    但无覆想,或许他解开了那个阿苏弥留给他的谜题:阿苏弥是贪爱的小孩,爱情、友情、亲情、孺慕之情……他就像一片极度干涸的土地,什么都缺。一滴天地凝结的露水,都让他念念。

    无覆给他,就让他从此开始了执念。

    无覆不给他,那无覆回来有什么意义?既救不了人,也成不了佛。

    更何况,对于阿苏弥来说,无覆朝他靠近的每一步,就已经是甘霖。

    无覆的确现在才见识到重生的诡诈。

    不知道佛祖当日授无覆重生度化阿苏弥时,有没有料到这无解之题。

    无覆抬手。

    然后告诉阿苏弥。

    “在这之前没有。”

    阿苏弥低下头去,虔心授受。

    “慈悲佛,我和您告罪。”

    他得到,他就解脱,从贪嗔痴的欲望中自救,就坦然认错。

    可无覆呢。

    他和谁告罪,说他的一再而三犯错?

    所以阿苏弥这自救代价也大,他逃脱,靠推一个人入水。

    “殿下回去后不必忧虑,此事乔摩寺会全权负责。”

    阿苏弥深信不疑地大力点头,至于再回头,那都是恋恋不舍。

    一步三回头,一直到转角,没有人了,再一个转角,离王庭兄弟们却更远了。

    阿苏弥停了下来,他身旁的一间屋子从里头开门。

    本该昏迷的奴奴出现在在这里,他对阿苏弥鼓励一笑:“殿下做得很好。”

    阿苏弥抚上心口,慢慢平复了急促的心跳。

    “真的?”

    他轻声问。

    “当然是。”

    男人俯身,替阿苏弥顺气,替阿苏弥整理衣袍,细细抚过那根本没有灰尘的衣摆。

    他谦卑的举动彻底让洁癖的阿苏弥舒坦了,阿苏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下的男人,悠悠地喟叹。

    “谢谢你。”

    “你来找我,尊者会不会发现?”

    “您放心,这是我擅长的障眼法,他们不会起疑心。”

    “那便好。对啦,你现在化出人形,以后就用这模样跟在我身边吧?我寻个机会把你要来怎么样?就是名字不能再叫奴奴了,不然该穿帮叫人发现了。”

    “都听您的。”

    自从替阿苏弥整理衣服,奴奴就没有再起来。

    阿苏弥摸摸男人的脸,就像抚摸一只大猫。他的手指穿过男人的长发,摸到耳朵位置厚厚的纱布。

    他看着男人刻意掩藏了异色眼眸后随他一般的黑瞳。

    “叫‘半耳’好不好?”

    “半耳在焉卮话是‘弯弯的月亮’的意思,我们纪念一下你的左眼睛,以后你要变成人在我身边,就不能露出原来的眼睛颜色了。”

    “好。”

    听他应下,阿苏抚掌开怀:“对了,在中原话里,‘半耳’和‘伴儿’很像的。”

    半耳闻弦知雅意,给阿苏弥递话头:“那在中原话里是什么意思?”

    “是朋友的意思哦。”

    “半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信你。”

    半耳欣慰地笑了。

    为他终于在王年少脆弱的时候打开了他的心扉。

    尽管付出不少代价。

    捅耳、挖耳、甚至隐姓埋名,还欺骗王他是一只毫无用处的蠢猫。

    但没关系。

    王不会知道的。

    只要他不说。

    就像他其实知道中原话“半耳”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不说。

    从今以后,他就叫“半耳”。

    这个名字又重新属于他了。

    半耳徐徐地劝道:“殿下,我教得对不对?有的人你不能追着跑,一味地交付心意,他只会习以为常你的付出。不过你如果冷下来,停下来,他就会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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