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兰陀尊者率人在寺院上下巡查了一遍。

    却抓不住那狡猾的妖邪哪怕再多一点的踪迹线索。

    没有任何异象,也不再有人遇袭。

    危机虽未彻底解除,但迦兰陀及时遣人来向王说明情况。

    焉卮王皱了眉。

    其他王子也觉得十分古怪。

    四王子曳扎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妖邪鬼怪,结果就只伤了一个平民的耳朵?”

    萨多一听,笑了。

    “四哥说的真好笑,如果没耳朵的是你,怕四哥要哭得一辈子说不出话了。”

    “你……!”

    “好了。”

    焉卮王呵斥两个儿子,当然,这种呵斥更多是对着四王子曳扎的。

    “曳扎,看看你自己说的什么话!”

    萨多幸灾乐祸地抿着嘴笑,以往都是他因为嘴坏被父王训斥得最多,但萨多也不是全然笨的。他们的父王虽然待人严苛,但爱民如子,甚至是一位十分虔诚的佛教徒。

    曳扎还真敢把人上人的心思摊在父王面前。

    四王子没想到自己会被训斥,脸色一白,急忙想向父王解释。但焉卮王实在受够了他这个蠢儿子,到底还想在外人面前抖出多少他的蠢笨和残忍。

    焉卮王一道严厉的眼光扫过曳扎,曳扎这下看清了其中的警告,脸色倏地灰白了,之后再也没说话。焉卮王这才微笑着对一旁来传报的僧侣感谢道。

    “多谢师父,王庭这边会时刻警惕,若有异常,会第一时间告知佛子与迦兰陀尊者。”

    来者对焉卮王行礼,并说了祝福吉祥的话,方才告退。

    不过这些都与阿苏弥没多大关系,这种场合他说不上话,也乐得清静,站在最外头发呆想别人不知道的心事。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人注意他。

    阿苏弥听到耳边传来仓颊低声的询问:“阿弥,刚才去了哪里,我一直找你,没出什么事吧?”

    阿苏弥转头,看到仓颊俯身靠近自己,他的一只手甚至已经抬起,就要搭在阿苏弥的肩上。阿苏弥状似无意地往旁边让了一步,避开了仓颊的手。

    仓颊微顿,但看阿苏弥的神情又毫无作伪,便觉得是自己疑心了。

    而阿苏弥已经低头温声回应。

    “方才我去前头听佛子大人讲经了。”

    仓颊很敏锐:“这么说你看到了事情始末?”

    忽然,萨多的声音响起来:“父王,阿苏弥说他在前头看到了一切!”

    萨多很黏仓颊,又很讨厌阿苏弥,仓颊和阿苏弥要是靠在一块,他就想方设法也要知道两人说的话。

    萨多这一喊,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焉卮王连忙问阿苏弥:“阿苏弥,怎么回事?佛子可还好?”

    听阿苏弥简要说明了事情经过,王叹了口气:“这妖邪实在古怪,现在风平浪静,恐怕背地里酝酿着更大阴谋,得尽快把它找出来。”

    “仓颊,你去整顿王庭士兵,全天不间断巡逻,若是人手充裕,再分出一些来给寺院,最重要是保证佛子的安全。”

    仓颊领命,当即退下安排。焉卮王神色严肃,也没有心思留几个儿子在身边,告诫他们不许乱跑后,就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焉卮莫说几百年,就是千年都从未见过一只妖魔,至于古老的传说,那实在距离太遥远,王子们对此有惊恐,但还有对未知的好奇与兴奋。

    阿苏弥没兴趣和这些个吵吵嚷嚷的哥哥们待在一起,在风声鹤唳的乔摩寺里,他是唯一一个掌握真相的人,不感到好奇,也不觉得恐怖。

    他想走,但萨多不肯,咄咄逼人道。

    “阿苏弥你干什么去。”

    阿苏弥只好停下来,无人看到阿苏弥眼神里强压的厌烦,但等他转过头时,对萨多露出的是窘迫又着急的表情。

    “我想去找我的猫,萨多,你有看到他吗?”

    萨多一听,只觉得阿苏弥分不清楚轻重,都这时候了,还想着什么猫。萨多实在看阿苏弥觉得烦,虽然早先时候他的确看到了那只叫“奴奴”的蠢猫在他屋子后不远的地方打滚玩耍,但萨多偏不想告诉阿苏弥。

    萨多双手抱臂,睨看着阿苏弥:“哦,那你接着找吧。”

    说着掉头就走,不理阿苏弥。

    反正士兵们把这保护起来了,阿苏弥只要不犯傻跑出去,谁管他。

    ……

    阿苏弥另寻了一处空置的房间待着。几乎才坐下,半耳就出现在他身边。

    阿苏弥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瞥了他一眼,倒是半耳显得很亢奋,一双眼睛里酝酿着阴谋风雨,亮得格外逼人。

    半耳明显憋着狠想做大事,与他相比,阿苏弥实在玩物丧志。

    “奴奴,你变回猫让我玩玩。”

    他对半耳招了招手。

    半耳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但很快他服从又包容地变换成鸳鸯眼白猫的模样,跳进阿苏弥的臂弯。

    阿苏弥抱着他,一个劲地揉毛,力气有些重,像顽劣不堪的恶童那般,揪得半耳的皮毛隐隐发疼,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但那阵痛马上变成幻觉,阿苏弥又极温柔稀罕地抱着猫在怀里爱抚。

    “奴奴,你顽皮死了。”

    半耳刚想解释,但阿苏弥的手挪到了猫的下颚,状似是给猫儿挠下巴的温情动作,半耳却感受到那里的毛被一下、一下地揪着,他住嘴了。阿苏弥根本没有想要他解释。

    果不其然,半耳听到阿苏弥说。

    “当猫的时候成天到处玩找不着你,现在变成人了也成天没影,去哪里玩了?好玩吗?”

    变成猫以后,半耳的视线看不到阿苏弥的脸,但他可以预想阿苏弥那笑着又阴恻恻的表情——王曾经这样对过很多人,甚至包括半耳。这是阿苏弥令人胆寒之处,可在失去王以后,连他的不好都令半耳无比怀念。

    半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那日王叫他滚,半耳知道王没救了,他一心只想着他的佛子,要和无覆殉情。往日的宫殿成为殉情的冢,半耳不配留在里面,但他心里想:他的王死后也需要在阴间享受,也需要有人照顾啊,所以半耳就在宫殿外寻了一处角落自尽,为王殉葬。

    但他没死成,或者说死了,但重生。

    现在,为什么重生对于半耳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他甚至感激起这份阴差阳错。他回来了,甚至早早地回到王如此年少的年纪,这一次他要挽救王。他那些豺狼虎豹的兄弟,他求而不得的爱人,这些阻挡阿苏弥、让阿苏弥痛苦的……通通都杀掉。

    阿苏弥倏然捏住猫的脖子,把半耳变的小猫整个提起来,还作弄似的晃了晃。

    阿苏弥注视着半耳一黄一蓝的鸳鸯眼,忽地笑了。

    “半天不吭声,心里莫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不会要害我吧奴奴?那我会生气的哦。”

    半耳立刻正色,猫脸露出极为人性化的低眉顺目:“奴绝不会。”

    好在阿苏弥似乎只是玩笑,或者说诈人一下,他有一种仿佛完全不在意对方怎么应的从容。阿苏弥重新把半耳放下来。

    “对啊,奴奴最乖了。”

    “哎,我又叫顺口了,奴奴是奴奴,半耳是半耳,你以后得提醒我啊。”

    说完,阿苏弥朝白猫微笑,又挥挥手,似是朝他施舍。

    “变回来吧。”

    半耳拉长声音,朝阿苏弥“喵——”叫了一声,怪甜的。

    阿苏弥被他都得笑不见眼,摆了摆手。

    “好啦,快变回来,还上瘾了。”

    半耳依言,身形高大的男人重新出现在阿苏弥身侧,他也像阿苏弥一样,打一个侧边的辫子。他长发乌黑浓密,完全遮住了他受伤的右边耳。

    哪知他才变回来,阿苏弥就说:“好了,你自己玩吧,我要出门了。”

    半耳一愣:“您要去做什么?”

    “找无覆。”

    半耳语塞,随即有茫然、有不甘,他不是明明已经和阿苏弥说……

    阿苏弥戏谑地笑了笑:“是,半耳和我提醒过,我这心疾的毛病只有靠近无覆才疼。”

    这是半耳最初现身时,就在阿苏弥耳边逐字逐句细细交代、叮嘱的。他把这个花了他一辈子想明白的秘密当做这辈子拯救阿苏弥的灵丹妙药。别的事阿苏弥可以不听他、不理他,唯独这一样,阿苏弥一定要听他。

    但阿苏弥哪里会听他。

    “但那不是恰恰说明他是我的瘾,也是我的药啊。说不定我待在他身边,才会好——”

    说完,阿苏弥满不在乎地快步奔出了屋子。半耳拦不下他。

    至于外头巡逻的那些侍卫?

    半耳知道阿苏弥总会有办法的。

    在对无覆这个人时,王除了得不到对方的心,剩下的一切都有办法。

    ……

    无覆没想到把阿苏弥送回去后不久阿苏弥竟跑来找他了。

    现在情况复杂,守在无覆身边的僧侣明显想让阿苏弥回去,但无覆先一步止住了他们。

    无覆对阿苏弥说:“殿下是有什么事吗?”

    阿苏弥的神情有些忸怩,无覆看出来了,想他约莫是有些不能坦言的顾虑,便示意阿苏弥进来,而德夺们出去。

    “无上……!”

    无覆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他认得出来,这是阿苏弥,而不是潜在乔摩寺中那只尚无踪迹的妖邪。

    阿苏弥有了瞬间的解脱,他走进来,到无覆身边。“我的奴奴找不到了……”但他很快止住了话,当下寺院里情况危险复杂,他还口中嚷着找猫,显得很没轻重。

    阿苏弥最终只能说:“我可以在这待一会么……”

    无覆便知道,刚才那是阿苏弥的借口。

    偌大的乔摩寺,但阿苏弥没有地方去,他和他的兄弟们一点都不亲,相互嫌弃,甚至被欺负,无覆这里是他唯一能寻求的庇护所。

    无覆便道:“殿下在贫僧这里自可随意。”

    “太谢谢您了!”

    “晚些时候我会去主殿念经,为寺院加持佛法庇佑,殿下可愿随我一起?”

    “当真?”

    “当真。”

    “我愿意!”

    然后无覆又告诉阿苏弥,念完经,佛子还要沿着乔摩寺的四方,逐一敲响四座大钟,使噌吰的肃穆钟声响彻寺院的每一处角落。而这些,阿苏弥都愿意陪着无覆做。

    尽管他们还未动身,但无覆觉得自己已经在话语里救了阿苏弥——他看到了阿苏弥的笑脸,他支着下巴,专注又欢喜地听自己讲的每一句话。而等他们真正动身,期间的对谈与故事又多新的温情。

    阿苏弥和无覆在一起的时候,会活泼,会话多,说傻话,又有藏禅意和机锋的话,无覆说的时候他听着,而轮到阿苏弥说话时又是无覆默默听。

    在这么些许片刻,无覆甚至觉得他和这一世的阿苏弥是朋友、是知己。

    无覆走上高台,撞向了这一方角落的铜钟。

    阿苏弥则在下方和德夺、比丘们一起等着他,看他一袭洁白僧袍、手持佛珠,稳步走下一级级台阶,落霞的光影在他的脸庞和身上变幻,但他的心又如他的步伐那样坚定。

    阿苏弥便阖眼,双手也合十,他在对无覆行礼,更似乎在对不知名祷告。

    “我希望做佛子座下的一株小小野草。”

    阿苏弥又很快补充道。

    “或者钟也好。”

    他又在说傻话,偏偏说得认真,无覆不自禁接续这荒唐。

    “之前还说要随我修行,做人不好?”

    “俗人的七情六欲太多了,别人顶多就是气恼烦闷,可这些会让我心痛,能要我的命。虽说做花草禽兽也有烦恼,但总归做人的烦恼更多一些。”

    “而若是当佛子座下的一株小草,我无悲无喜地长在佛泽之地,佛子每天经过我身边,袈裟抚过我身上,被点化是我机缘,不被点化我也无知无觉。这样无忧无虑,又受着佛子的恩惠,如此就过了一生。”

    最主要呢,是阿苏弥记得中原有一首诗这样写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无覆岂不是永远也摆脱不了他了?

    太好。

    无覆却叹息摇头。

    紧接着,阿苏弥感受到自己的脑袋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阿苏弥一呆,而无覆早就从他身边走过,阿苏弥怔怔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无覆的拍打,既打醒了阿苏弥,又打傻了阿苏弥。

    阿苏弥连忙转身追上无覆的步伐。

    “佛子大人,做什么要拍我的脑袋?”

    “痴儿。”

    “您之前还夸我聪明。”

    “你也说了,之前。”

    “原来无上也会狡辩——”

    对话并不私密,跟随在后的德夺们也能听到,但这段对话又只属于他俩。

    但行至半路,急促的钟声忽然响彻寺院。

    无覆立刻肃穆:“不好。”

    阿苏弥闻声辨认,是乔摩寺中灵塔群的方向。

    乔摩寺内的灵塔,供奉的是乔摩寺诸位尊者、上师、乃至历代佛子的肉身与舍利,不仅是佛徒们平日祭拜或供奉的对象,也潜在庇护着乔摩寺。妖邪破坏灵塔,是对这些圆寂大师的大不敬,若将舍利盗取,更后患无穷。

    一行人立刻往灵塔方向。

    就在半路,一道黑旋风朝他们一行猛烈袭来,他们竟恰好和妖邪撞个正着。

    德夺们高呼:“护卫佛子!”

    随即摆开武僧阵型。

    奈何这道看不清残影的旋风实在强势可怖,一些修行尚浅的德夺几乎如随风倒的草稻,纷纷扑在地上。那黑影几乎眨眼间就快到无覆面前,离得近了,无覆看到对方黑色如爪牙般翻飞的黑发,或者说是魔气。

    无覆捻紧了手中佛珠,正要正面抵挡时,阿苏弥大喝一声,提着弯刀直往前冲。冽风凌气,黑影速度不减,却直擦着阿苏弥身侧过去,无覆连忙把他扯过来,便这样让那黑影逃了。

    阿苏弥转过身来,露出战意未歇的眼眸,完全似一只领地意识极强的凶狼。

    “阿苏弥,有没受伤?”

    阿苏弥只摇头,目光仍警惕地望向四周。

    可阿苏弥算不得毫发无伤。随着他摇头的动作,他脸侧的长发簌簌落了好些根——他被削断了一缕鬓发。

    迦兰陀率人从后头赶了过来。

    事急从权,迦兰陀也没法顾及有阿苏弥这个外人在场,对无覆脸色凝重道:“佛子,那不是邪祟。”

    无覆点头。

    “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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