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背面的长廊里,阿苏弥和月玛并行,慢慢地走。
月玛再三和阿苏弥确认:“殿下,您真的愿意和我成亲?”
但她的眼神却分明在向阿苏弥祈求,很怕阿苏弥反悔。
阿苏弥对月玛宽慰道:“你放心,月玛,我会娶你。你不要害怕你的家里,你做了我的王后,就会从恐怖的日子里解脱出来了。”
月玛抹了抹眼角,她露出澄亮剔透的眼眸。
像那月牙湾的清泉。
“谢谢,谢谢。”
阿苏弥很喜欢月玛,毕竟月玛和他一样,除了名字,长相更偏向中原人的样貌。阿苏弥觉得他们是同类,也就愿意帮一帮她。
阿苏弥对月玛说没事的,和月玛商量好了婚期,让她能够回去向自己的父兄交差,也一路送她出了王宫。
这时候已经快要天黑了,四月的焉卮最热的时候很热,让人汗流浃背,可夜晚起风的时候,又让人寒颤不止。
阿苏弥现在非常怕冷。他从不委屈自己,如此便要找个法子暖起来。
他没有回到无覆那边,而是独自回到自己的王殿——他的父王宗噶已经从这“挪”了出去,现在的王殿早已焕然一“新”,变成阿苏弥当王时的布置。
阿苏弥提着灯,走过长长、向下的甬道,这里很暖,灯火也相应很幽曳,显得两壁人影绰绰,有些诡谲。在甬道的尽头是一间石室,但阿苏弥没有在这停留,而穿过整个石室,推开一扇隐蔽的门,外头已经有了月光。
月光有了波荡,不在地上,在粼粼的热泉中。
阿苏弥开始解自己的袍子,然后从地上堆叠的衣服中跨出去。
除了上身,他什么都没脱,身上仍然有斑斓的色彩。最明显的是他发辫里的珠宝,金玉银石,赤珊黄瑙,乌墨的长发与裤子都甘心做衬,行走间响声清脆。但最后,通通在耀眼而隐约的雪背里落俗。他的背很薄,但看起来并不孱弱,行走间些许薄肌若隐若现,是年轻而率性的野性。
阿苏弥走了几步,然后弯腰,脱了一只靴子,又蹬了另一只。他的辫子朝一边泻下,脊骨的那条线很深,在雪白的背上像一条霸道而诡异的文身。
穿着红袍子,阿苏弥是最热烈的;只穿墨色裤子,阿苏弥便最蛊惑。
但他最好不要穿白,
因为都比不上阿苏弥他自己。
阿苏弥踩进热泉里,热气热流瞬间将他围拢,漫过他的脚踝,又打湿他的腿肚。阿苏弥被这股熨帖劲牵着鼻子,喟叹了一口满足的气息,缓缓走了进去。
滚热的池水先是没过腰线,然后一点点没过阿苏弥的胸膛与后背,等到他完全置身在这种绵密的暖意里时,阿苏弥舒服得只想随波逐流,完完全全在热泉池中放松自己。
这地方还是近两年被阿苏弥发现、启用的。原本很局促的一小方天然热泉,硬是通过开凿、引流,从王宫外源源不断地流通进来。阿苏弥的兄弟们都曾半假半真地笑过他,说阿苏弥真会享受。他们当然也想享受,可那时候焉卮王已经基本只听信阿苏弥的话了。
阿苏弥当时假得不能再假地叹气:“哎。是我太怕冷了。”
可他说的话不假。
以前他没有畏寒刺骨的毛病。可重活一辈子,身体是年轻了,可好像人却好像越来越老,什么都怕了。
……
很迟了,无覆仍然没有等到阿苏弥。
无覆以为自己会等到,但他后来想明白了,这是他又犯了障,以前世的眼光来看待阿苏弥。
他凭什么觉得阿苏弥依然会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
那是因为他觉得阿苏弥爱他。
所以才会在阿苏弥泄露依赖的感情后,就开始斩草除根地果决离开,又在现在因为他娶妻的消息不可置信。
可一生就是一生,爱得众叛亲离的阿苏弥在前世。
他在今世的阿苏弥身上去验证前世的影子,又因为今世的阿苏弥起了愧疚的魔障。那他难道是希望再看到一个前世的阿苏弥吗?
无覆静默着,认清了自己的可耻。
他一面拒绝着阿苏弥对自己的爱,一面又习惯阿苏弥对自己的爱,这才是症结的根源。
阿苏弥现在娶妻,将来生子,若再做一位爱民的王,这很好。
无覆不该再想着等阿苏弥来了。
看到佛子终于有了用膳的意思,半耳轻咳了一声。
“殿下他现在太忙了,有时候事情一件连着一件,自己都不一定有时候用膳。”
由阿苏弥最亲近的侍从说这话,似乎一面是解释,另一面是开脱,无覆静静地颔首。
“贫僧明白。”
但说巧话的人心底也直犯嘀咕,不明白他的主人去了哪里。阿苏弥哪有什么忙的事情,就是真忙,无覆在这里,阿苏弥怎么可能静得下心。半耳不信。
现在的王真叫人难捉摸。
但半耳只求阿苏弥少点折腾,起码别让他和看犯人似的看着佛子。放一只大魔和佛法高深的佛子在一块,这到底是要了谁的命啊!
无覆用膳并不急,但他吃得很简单。眼见无覆停下动作,半耳思忖后开口道:“佛子连日辛苦,王宫里有一处活热泉,也是王庭附近雪山的地热泉,虽比不得贡加神山,却也是天地洁净,那热泉对乏累体弱的人大有好处,当初被王上赐给了我们殿下,殿下平日里宝贝得紧。”
无覆只道:“既是殿下平生所好,我自不能夺宝。”
半耳赶紧说:“殿下最尊敬您,又怎么会不舍?他走之前,还吩咐我等一定服侍好您。”
半耳似乎很希望无覆能去,盛情难却,加上无覆连日奔波,确实风尘仆仆,他便应承了王庭的好意。半耳帮无覆收拾了东西,领路带无覆前去。
热泉确被阿苏弥宝贝得紧,甚至为此专门修了墙,圈起来独享。唯有盈亮的月光静静洒下,与氤氲的热气共塑自由。
半耳没进来,说他守在外头。其实是想开会小差,免得始终对着个虔心虔意的佛门秃驴一不小心你死我亡。
无覆走近池子,蒸腾的热气开始逐渐朦胧他的视野。
池子不大,但也绝不小,因为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还修得很是精致。特色矿物的作用下,池面乳白带了些微黄,而那中央,影影绰绰浮着一个人。
无覆看清了,瞳孔放大,瞬身跳进池水里。
……
静谧的月光越来越亮,阿苏弥在水中睡着了。
直到另一双滚烫的臂膀紧紧抱住他将他唤醒。
“阿苏弥——!”
“阿苏弥!”
阿苏弥睁眼看到了无覆。
他根本没脱衣服,通身全湿,甚至脸上有飞溅又滑落的水滴。他一定是无暇顾及,而造成他狼狈的是阿苏弥。
阿苏弥的脸颊被热意熏得红扑扑的,白里透红,他的长发在水中舒展,宝石和水波一起粼粼,那是一种完全盛放了的糜艳。
无覆起先紧紧地抱着他,但当阿苏弥醒了后他意识到两人当下实在过于亲密,佛子像是拥了一块烫手山芋,他亟待松手,阿苏弥雪白的手臂却搂了上来。
“你在做什么?”
阿苏弥的眸光是水光。他笑了,就是涟漪波荡。
“你是不是以为我有危险,想救我啊?”
无覆捉下阿苏弥缠在他身上的手臂,走开几步离阿苏弥远了一些。
他偏头道:“是贫僧心急看错了,扰了殿下的清静。”
阿苏弥摇头:“不,是我差点吓着了你。”
他看着无覆湿淋淋的背影,想了一下:“是半耳带您来的?”
“那他怕是不知道我在这……”
无覆听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走。
佛子哗地起身,滚烫的池水飞溅,他在水的波荡里逆流而行,才走了两步,他沾水而重的衣袖忽然变得更重。
阿苏弥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微微拉住了他。
“佛子因何要走?这里是我的宝贝,它入不了你的眼?”
“殿下在这。”
“我在,佛子便要走了?”
无覆心乱如麻。
“贫僧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明明是背对阿苏弥的,但不知为何闭上了眼,好像这样,就能两眼空空。
可闭眼,并非万物皆空,恍惚之间,无覆听到阿苏弥轻轻地笑了。
“哥哥,你转过来。”
“否则我就当你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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