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里带着安抚的味道
别看橘又金小小的一只猫, 正是身体长得飞快的时候,每天吃得多,拉得也多。
黎天捏着鼻子打开猫砂盆的后盖, 用铲子铲起一坨猫砂, 抖了抖, 然后丢进塑料袋里。
还好,屎不算特别臭。
清理完猫砂,他打开了秦斐房间的窗户, 想通通风。
窗户打开的那一刻,原本房间内的安静戛然而止,不远处公路的车流声涨潮似的漫延进来。
黎天站在落地窗前,月色如水,轻轻泼洒在木地板上,最终没过他的脚踝。
黎天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忽觉得有些困倦, 顺势在秦斐床上坐下。
橘又金熟练地跳上床,两步一蹦,趴到了黎天的腿上。
秦斐的床整洁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放着本黑色的书, 黎天捞过来一看, 发现是《百年孤独》。
黎天虽说更喜欢看电影,但书偶尔也会看看。
他随手翻了翻,就被里面各种冗长又拗口的人名给劝退了。
一张照片忽然从书页中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床单上。
黎天捡起一看, 照片塑封的外壳泛黄, 已经有些年纪了。
照片上有四个人, 黎天认出了两个,是年轻时候的赵芳和秦羿。
赵芳穿着白色的吊带长裙,松松地绾着头发,秦羿穿着迷彩短袖和收脚的工装裤,两人均是笑盈盈地看着镜头。
照片上还有两个孩子。
小一点的那个细胳膊细腿的,眉眼十分清秀,抿着嘴看着镜头,表情寡淡,神色有些漠然,一看就是小时候的秦斐。
另外一个看上去有十几岁了,个子很高,比秦羿矮不了多少,目光看着镜头放肆地笑着,露着洁白的牙齿。
黎天想起来秦斐说过他有过一个哥哥,大他七八岁,估摸着这个孩子应该就是他的哥哥了。
照片右下角有一串拍摄时间,黎天细细一算,这照片竟是七年前的。
他翻到背面,看到底部被人用黑色签字笔写上了名字。
因为年代久远,那笔迹的颜色早已浅了许多,还被指腹抹花了一些,只留下淡淡一道,像是一群马上要飞走的黑鸟。
原来秦斐的哥哥叫秦文。
一文,一斐。
橘又金忽然用爪子勾了勾他的手腕,把头朝他手心里拱,显然是想讨个摸摸。
某个念头就这样在黎天脑海里稍纵即逝。
黎天把照片四角捋平,小心地夹回了书里,把书放回了秦斐的床头。他撸了会儿橘又金,把猫儿哄睡着了后才回到自己房间。
秦斐这头正和一家人坐在天台上赏月。
说是赏月,其实是一帮人坐着喝酒聊天。
除了他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一家也来了,七八个人拼了两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切好的月饼。
他外公还在病中,本来说好今年中秋安静点过,别吵着老人家休息,但他外公说什么都要热闹一点,还说想去天台上看看月亮。
“还不知道能看几轮月亮,咳咳。”他外公虚弱地撑起身子道,“你们行行好,让我去看一次吧。”
他如今快九十了,身上堆着七七八八的病,虽说都不是难以治愈的,但他年纪太大了,每多一个小病,都像在快要倒下的骆驼身上再放一根稻草。
秦斐的舅舅把他抱上轮椅,给他盖了层毯子,四个角压严实了,才将他推上了天台。
海边总是有吹也吹不完的风。
起起伏伏的潮汐声像一个健康人的均匀呼吸,而他却喘得像个快要报废的风箱,每一口气都费了十足的劲儿。
但是当那轮明月映照在他浑浊的眼睛里时,他那皱纹堆积的嘴角,扯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衰老而僵硬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你们喝酒。”他边喘气边道,“不用管我。”
赵芳叹了口气道:“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我们喝酒。”
“我就喜欢看你们热热闹闹的,别管我——”
老人话说一半,被风呛得咳嗽起来,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赵芳劝他回床上躺着,但老人固执异常,边咳边摇头。
赵芳赶紧给他端了杯热水,老人伸长脖子,像乌龟那样缓缓地喝了一口。
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悠长而缓慢道:“拍张全家福吧。”
秦斐把手机架在桌子上,调好了位置,设置了定时拍照。
闪光灯闪过,天台上的一家人,那一刻的海风和月光,都被暂时收藏进了小小的手机屏幕里。
秦斐拿着手机给老人看,老人撑起身子,凑近了些,却又仿佛看不清楚似的,又让秦斐把手机拉远。
来来回回,他忽然皱起了眉,用干枯的手指重重一戳秦斐的手机屏,跟闹脾气似的道:“秦羿呢?秦羿今年怎么没回来?”
赵芳一愣,鼻头微微发酸,忍不住抬手掩面。
老人记性依然时好时坏。
他像个自由的时间旅人,穿梭在过去的各个时间点里,在脑海里和回忆中的人碰面。
赵芳不忍再说一遍事实,只轻轻道:“他出差了。”
她哄了好几句,终于说动老人,推着他回房间休息了。
今年的中秋过得格外寂寥,大家也都没什么说话的心情,闷着头吃月饼的吃月饼,接电话的接电话,玩手机的玩手机。
秦斐下楼前被他舅舅赵汶强喊住,问他在新学校怎么样了,秦斐说还行。
秦斐小时候在赵汶强家住过一阵子,和他们关系还比较亲密。
赵汶强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只长方形的小盒子递给秦斐,笑笑道:“舅舅也不知道买什么给你,就选了支钢笔,祝你在新学校成绩更上一层楼。”
他顿了一下,摸了摸后脑勺的发岔,有些不好意思道:“对了,我看现在学生好像不用钢笔了,买完才想起来。”
秦斐道了个谢:“我会好好用的。”
“跟舅舅客气啥。”赵汶强拍拍他肩膀,“放寒假了记得回成都玩,舅舅驾车带你去川西,那儿风景可漂亮了,带你天天吃火锅去。”
秦斐笑了笑,感觉心底的沉闷被风吹散了些。
“在新家过得怎么样?”赵汶强给他抓了把瓜子,“我听你妈说男方家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还好相处吗?”
秦斐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天清晨,秦斐被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吵醒,伴随着脚步声,还有杂七杂八的喊叫,闹哄哄的。
原来是老人去世了。早晨赵芳想扶老人起来吃点东西,发现怎么也叫不醒,再一探鼻息,她眼眶瞬间就红了。
吊唁的时候家里来了许多他从来没见过的亲戚,赵芳和赵汶强强忍着悲伤,招待着客人。
倒水,说话,怀念,表示节哀。
反反复复地循环着这个流程。
傍晚时,人渐渐散去,海边重归了平静,只剩下砂砾路上遍布的车辙。
赵芳抓着手机,看了很久的通讯记录,终于播出去了一个号码。
“爸走了,你回来见一面吧,他应该是想见你的。”
去殡仪馆的时候,海边下起了雨。
潮水和雨水将天地间弄得潮湿一片,风把这片冰冷的气息直直地往心里吹,分不清糊在脸上的是什么水。
秦斐虽然也很难过,但这种难过是沉寂而平静的,像是早预料到这一时刻会到来般。
他并不是第一次去殡仪馆,也不是第一次见证人的死亡了。
殡仪馆里,排着几路很长的等着火化的队伍。
很多人都在这个雨天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尸体推入火化炉的最后一刻,秦羿终于赶来了殡仪馆。
他开了将近五个小时多小时的车,整个人又疲倦又狼狈,头发湿漉漉地耷拉在额头上,裤脚沾满了泥土。
秦斐喊了句爸,秦羿拍拍他的肩膀,朝着赵芳走过去。
赵芳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来人的瞬间,眼眶里蓄着已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了下来。
接着,她的视线整个模糊了。
秦羿心中亦是酸涩无比。
火化口的金属门缓缓合上的那一刻,赵芳像是突然被碰倒的积木般分崩离析,她的双腿失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秦羿和秦斐把她扶到走廊上的座椅上。
想到赵芳几乎一整天都没吃东西,秦斐去馆外的便利店买了两碗泡面。
回来时,远远看见赵芳倚在秦羿的肩膀上,秦羿拿着纸巾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什么珍贵的瓷器。
两人长长的影子落在冰冷的白色瓷砖上,不断地有来去匆匆的路人踩过那两道互相依偎的影子。
秦斐轻拧了下眉心,转身离开。他听到赵芳低哑的啜泣声落在他身后,渐渐远去。
秦斐在殡仪馆侧门一处没什么人的走廊上站了会儿,听着雨水敲在屋檐上叮叮咚咚的声音,任由心思随意地飘着。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一辆黑色送殡车上。
四五个全身白衣的人正从车上下来。许是伞不够,他们只用伞遮住推车上的人,自己则都站在雨里,任凭白色衣服被雨水洇出深色的水痕。
漫天雨汽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秦斐恍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
似乎是想逃避什么,他转身独自离开,像个幽灵、又像是灵魂出窍般地游荡,最后来到了一条又长又空的走廊里。
走廊里没有可供视线落脚的地方,他只好转过头去看屋外的雨,也看来去匆匆的行人。
在这里,所有人都与死亡相关。
但在这傍晚一刻,他感觉没有人与他相关。
直到他裤口袋处的皮肤有些微微发麻,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响了很久。
接通了电话,黎天清亮如水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黎天:“我们几个约了明天去游乐园,你要不要早点回来跟我们一起去?”
秦斐缓了一会儿,才道:“我就算了,你们玩吧。”
黎天:“你声音,怎么了?”
秦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干哑得不正常,像是石头在磨砂纸上摩擦般粗糙。
他咽了咽,喉咙里稍微润了些,才道:“没什么,我外公去世了,赶不回去。”
黎天下意识「啊」了一声,抱歉地说了句「节哀」。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电话里出现了一片寂静的空白。
“我唱歌给你听吧。”黎天试探地开口,“听歌心情会好一些?”
秦斐愣了一下,垂下眼帘,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好。”
依然是那首不知名的晚安曲。
黎天的声音很轻,清越绵长,带着安抚的味道。
他的气息像是一片盈盈落叶,飘忽着飞进雨雾里,带着风的踪迹。
秦斐伸手接住一滴从屋檐上落下来的雨水。
雨水冰凉,像是微小的针尖扎了下他的掌心。
秋天好像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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