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泽鹤与拿云说‘今日之事不必说与他人听’,这个‘他人’显然不包括现任冥教教主,楚泽鹤老爹——楚如泉。
楚如泉早年也算个武痴,与楚泽鹤的武学天赋不相上下,除了在玄冥神功上指点一二,几乎不怎么主动和楚泽鹤说话。在外人看来,也就是不怎么上心的样子。
但今天,楚如泉居然破天荒的请他一同用午膳。
楚泽鹤倒是清楚——自家便宜老爹这是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了,临走前表示一下礼节性的关心与问候。
楚泽鹤挥退众人,一个人慢慢走向主殿,心里琢磨着该和楚如泉说点什么。
他和父亲,还真没什么好说的。上一世冥教覆灭后,楚如泉确实出手帮了他,可若说父子亲情,二人之间实在是淡漠得很。母亲身死,又发生了那件事情后,楚泽鹤与楚如泉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也曾经疑惑为何父亲不喜自己,后来喜欢上十二才明白——若是十二因某人而死,即使这人是他们孩子,他也没办法对这孩子有什么喜爱之情。
念及此,他更不知用什么态度对待楚如泉了。
磨磨蹭蹭,楚泽鹤终究还是蹭到了主殿后面的教主寝殿。一名影卫闪身出现,对他行礼:“少教主,主上命你去书房。”
楚泽鹤淡淡道:“知道了。”
自母亲死后,楚如泉便不怎么喜欢仆役,有话也大多拜托影卫转达。楚泽鹤跨进院门环顾一圈,果不其然院子里冷冷清清的,雪落在院子四角,像是刚扫过。一个小厮守在书房门外,见到他后跪下见礼,起身跑去传人上菜。
楚泽鹤跨进书房门槛,外间烧着地龙,从内间传来淡淡的叱龙香。他扫了一眼外间案上空空荡荡的玉瓶,将路上折的一支腊梅顺手插进瓶中。
内间伏案工作的人刚抬头,隔着珠帘看见他这动作,不由得愣了一下。
楚泽鹤拨开珠帘,见礼道:“父亲。”
楚如泉搁笔,坐在主座上,眉目刚毅,双眼眼角虽有细细的一丝皱纹,却遮不住那双神采奕奕的桃花眼。两鬓有几根银丝,沉淀了几分岁月的风采。看楚泽鹤便知他早年该是多风流俊秀的人,即使是上了年纪,也是中年帅大叔一枚。
相比楚如泉,楚泽鹤眉眼则颇有几分他母亲的模样,一双凤眸潋滟,神态比之英武,更有一种艳丽之感。
楚如泉细细打量楚泽鹤,看完之后才说:“武功又精进了。”
“是,多谢父亲指点。”
这话说完,父子也没什么可聊的了。
正巧这时,那小厮回来了,侍女鱼贯而入,外间桌上摆了几道热气腾腾的菜肴。
楚如泉站起身,“先吃饭吧。”
楚泽鹤应是,跟在父亲身后走出去时,抬头看了看。毫不意外的在书房内间看到了那幅画,水墨勾勒的凉亭内一女子坐着抚琴,白衣如雪,黑发泼墨,朱唇艳红,眉眼是楚泽鹤熟悉的相貌。
父子二人坐在桌前,楚如泉先动筷后,楚泽鹤才动箸。
两人沉默的用饭,吃了一半,楚如泉看了楚泽鹤几眼,才慢慢说:“听说今日,拿云冒犯你了?”
楚泽鹤心里叹了口气,心里明白楚如泉的眼线繁多,冥教内发生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是儿子让他为难了,拿云堂主并无冒犯之意。”
楚如泉点点头,没说话了。
两人用完了饭,楚泽鹤坐在原地,看着侍女们将菜肴碗碟收走,上了茶和点心。楚如泉抿了一口,状似无意问:“你……可是要找什么人?”
“不劳父亲费心,若有缘,自当能遇见的。”楚泽鹤只当楚如泉是随口一问,于是自己也随口一句打发他。
楚如泉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捧着茶杯,目光突然落在了楚泽鹤随手插的那支腊梅身上。
那支梅花沾着白雪,红艳艳的开着,照亮了一室的暗沉清冷。他露出了一丝怀念之色,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楚泽鹤这边左等右等,愣是把一壶茶都喝完了,也没见楚如泉有再开口的意思。虽然有些疑惑,不过楚泽鹤还是道了告退。楚如泉点点头,也没留他。
等楚泽鹤回自己寝殿,才猛然回过味来——楚如泉把他特意叫过去一趟,只是因为他今日在拿云面前失态,父亲以为他受欺负了,所以来给他打抱不平吗?
他失笑,不知为何胸中的沉闷轻了许多。
地一突然闪身出现,在楚泽鹤面前跪下:“主上,司影堂遣了乌骨大人来。”
乌骨也是上一世和老爹一同离开游江湖的影卫之一,与拿云齐名,善蛊毒。
楚泽鹤有些奇怪,“有说做什么的吗?”
“回主上,乌骨大人说是回禀您找人一事,以及拿云大人的处罚一事。”
楚泽鹤无奈,运起轻功便赶回去了。
主殿侧殿相隔不远,楚泽鹤脚步不停,身姿如云鹤般直上青天,若缥缈孤鸿,瞬息千里。地一大惊,只觉得主上进步神速,随便一踏便难以企及。
楚泽鹤尚且不知道多了上一世十几年的记忆,知晓了玄冥神功精髓所在后再用轻功会如何震撼到自己下属,只当他悠悠闲闲落地后,感觉院子里十几道目光直直对准了他。
楚泽鹤:……
待隐在暗处的影卫看清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高手竟是自家主上后,才急忙惊诧的收回目光。在他们眼中,主上乃是像游鹤飘渺而至,身形飘忽如鬼魅,与教主武功相比仍不逊色。也难怪他们没反应过来,第一时间乃是戒备了。
还没等楚泽鹤说话,他身后先响起熟悉的声音。
“属下乌骨,参见少教主。”
乌骨表面反应平淡,内心却已被少教主的轻功所震慑。
——轻功已然如此卓绝,那少教主的玄冥神功又已至何种境界?
楚泽鹤回头,看见乌骨仍如自己记忆中那般,明明脸庞似二十岁少年,头发却已全白。银丝高束,衬得司影堂的制服漆黑如夜。
红珠将两人引入暖烘烘的室内,上了茶与茶点便退下了。
两人落座,还不待乌骨说明来意,楚泽鹤就先说:“拿云的事情都是误会,本座已向父亲禀明,把他的罚撤了吧。”
乌骨愣了愣,似是没想到楚泽鹤会帮拿云说话。但最后他只是拱手,“拿云言语冲撞您是真,他已自去领罚。少教主宅心仁厚,属下必当转达。”
楚泽鹤内心叹了口气。拿云若是以这种罪名进了司刑堂,不死也得脱层皮。但如今司影堂的主人仍是楚如泉,拿云的惩罚也自然是由楚如泉决定。楚泽鹤已经表明态度,就看楚如泉那边怎么说了,是以乌骨也不会把话说死。
从此便看得出乌骨比之拿云,更有心眼儿一些。
“属下此行,也是向您转达寻人之事。属下拜托司膳堂,已在影卫的食物中增加了烤鸡,外皮焦香,肉质鲜嫩,每一只烤鸡品质由属下亲自把关,绝不敢出差池。只是此菜一出,广受欢迎,属下暂时没能找出少教主想要的人。属下准备接下来几天再推出煎炸炖煮等菜式,交叉比对,一月之内,必能给少教主一个答复。”
楚泽鹤:……
乌骨继续认真说:“若是少教主再说些此人特征,属下定能更快找到此人。少教主可知此人是否喜欢吃辣的?能吃多辣?”
……算了,就当给十二加餐了。楚泽鹤无奈的想。
“他……他善使双手剑和暗器,比本座矮些,样貌冷峻英武,人却老实得很……”越说,楚泽鹤便越后悔自己怎么没在来得及的时候多了解十二一些。武功、饮食喜好都会改变,可排序、出身、何时入司影堂、何时成为自己影卫却都是不会变的东西,他当时为何没多问问呢。
或许是当时每日劳动已经耗尽了力气。或许是觉得往事已过,再问也没意义。或许只是单纯觉得问这些太过无聊,他一点也不想听。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他想听,想听得发疯。他对着那冰冷的孤坟,不止一次的问,却再没人能回答他了。
楚泽鹤零零碎碎说了一些,乌骨静静听着,满头白发与窗外飘散的冰雪同色。他等楚泽鹤说完,才问:“敢问少教主,若此人站在您面前,少教主可否一眼便认出来?”
“自然认得出。”
“属下斗胆,想问少教主,此人在少教主心中地位几何?”乌骨一针见血的问。
楚泽鹤微微睁大了眼睛,最后只说:“比我自身更甚。”
此话落地,室内静默了片刻,叱龙香从瑞兽香炉里缓缓飘出。
乌骨沉默起身,对楚泽鹤拱手,“今日之事,属下不会与第三人说,少教主尽可放心。”
楚泽鹤亦起身点点头,“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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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殿书房内,楚如泉捧了那一支腊梅,站在那幅小像前。
“小鹤今日哭鼻子了,吓了我一跳……”他喃喃的对着画上抚琴的女子说,“我怕他受委屈……他跟你年轻时候一样,天塌下来都不会动一动眉头的,怎的今日突然要找个人,找不到还哭鼻子呢……”
楚如泉絮絮叨叨的,旁人若是听见了,定会惊讶教主对楚泽鹤的关心程度,远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少。
“小鹤今日给我送了支梅花,漂亮吗?”他捧着梅花,像是在征求画中人的意见,“我真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我嘴笨,说多了怕他想太多,说得不好又怕他生气……”
最后,他又忆起今日儿子的表情,只长叹一声。“小鹤眼睛和你真像。”
这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她亦听了不知多少遍。画中人看手中琴的那双潋滟丹凤眼,在楚泽鹤眉眼间仿佛活了过来,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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