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们怎么到穷山恶水的地方买东西来了?”女人给他们倒好水,坐下拿起一件旧衣补纳,问道。
吴镜道:“因有朋友在此居住,我们前来看他,顺便采买。”
“这样啊,”女人作明白状,用牙齿咬断线头,叹气道,“哎,这山里不是住人的地方,劝你朋友能搬趁早搬吧。”
“哦?”吴镜故作惊讶,道,“其余的我倒不知,不过实不相瞒,这里的东西卖的确实不低啊。”
“怎么,你不买了?”女人立时警觉。
“没有没有,”吴镜摆手,让她别多心,道,“就是觉得奇怪而已。”
“瞎,别说你一个外乡人,就是世世代代住在这的也受不住这米贵油费的啊,一年到头连口肉都吃不起,饥一顿饱一顿的,只能生受着,哎。”说到凄惨处,女人叹气不已,干皱皲裂的脸上满是生活刻下的一道道印痕,一会二丫拿着半截蜡烛进来,说给客人添添亮,放下烛台后又跑了出去。
吴镜将灯芯转向女人,道:“你们生活如此艰难,难道官府看不见吗?”
“哼,官府?”女人不屑冷笑,显然对此愤慨不已,“当官的不帮着土匪整我们就算烧高香了,还指望他们?”
“土匪?”吴镜看孔佑一眼,吓得孔佑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她又转向女人,问,“你是说这里有土匪?”
女人缝好旧衣,一只胳膊搭在桌上,压低声音道:“我看你们是外乡人,给你们说好话,办完事赶紧走吧,六年前这里来了个叫飞虎帮的土匪窝,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官府的人治不了,跑了一波又一波,直到三年前新县令到了,我们才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吴镜道:“按这样说,这县令也还不错,那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原先大家伙和你想的一样,觉得这次来了个青天大老爷,终于熬出头了,谁知道这帮人不抢人了,改成要钱了,说是让我们一季交一次保护费,不交就杀人,我们去找县令告状,谁知道人家连我们的面都不肯见,撕了状子就把人赶出来了,有闹的凶的还挨了棍子,几个月都没下地。”
说话间二丫已端了午饭进来放下,女人问她吃过了没,又让她拿了补好的衣服去田里送饭,吴镜看那碗中,不过是几根山间野菜飘在水上,半点油花都没有,女人有些不好意思,道:“家里能吃的就剩这些了,其他的还要卖了换钱,二位将就吃吧。”
吴镜怕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吃了人家仅剩的存粮,便推脱说自己这几日肠胃不便难以入食,问后来如何。
女人边吃边道:“老天不开眼啊,我们这种小农小户的,一年下来要又要给国家交粮,又要供着这些惹不起的祖宗,最后落到我们手里的能有几个子,大家吃不上饭攒不了钱,没办法就只能抬价,抬到最后全都饿着肚子,哎。”
吴镜眉头紧锁,愤然一击桌面,骂道:“这群恶棍!”
孔佑看她一眼,“大人息怒”几个字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出了农舍,吴镜与孔佑两人各自抱着一大捆萝卜走在路上,吴镜不发一语,孔佑默默跟在身后,走了半程路听她感慨道:“山民为生最易足,一身生计资山木。负薪入市得百钱,归守妻儿蒸斗粟。想这般简单的光景,对此处百姓来说竟是难如登天,是为官者的过失啊。”
孔佑接话:“责人易,责己难,能像大人一样想的人太少了。”
吴镜不置可否,转头又想起孔佑干的好事,故作威严道:“好你个孔端己,不说我都忘了,本官都还没追究你隐情不报的事呢。”
“啊?”孔佑刚蒙上几分伤春悲秋的脸瞬间跨了下来,闷闷道,“……属下回去就自行领罚。”
吴镜忍住笑意,绷着脸道:“领罚就不必了,只是以后遇事不可含糊其辞,语焉不详,要与我老实道来,明白吗?”
“是。”
此后县丞厅众人连续吃了半个多月的萝卜炒菜,连打嗝放屁都有股萝卜味,最后在大家的严肃抗议下,吴镜只得将剩下的萝卜封存地窖,并保证半年之内绝不再上桌,这才平息众怨。
这日,吴镜对账当日发下的慰抚款,叫来方小池,问她往年朝廷是否发钱,发了的话又用于何处。
有了孔佑的提醒,方小池不敢扯谎,说由于延平地处偏僻,民生多艰,所以朝廷眷顾甚多,隔几年就会分拨慰抚款下来援助一二,慰抚款通常由州上发到县令手中,再由县令自行调配,往年也曾分来一些到县丞厅,只是县丞并不记账,至于用处便不为人知了,反正除了上官,他们底下人从未见过一毫一厘的米粮布帛,更别提银钱了。
如此明显的贪赃,吴镜问为何无人检举揭发,方小池说她曾几度托人秘密送信去刺史府告发,却全都石沉大海,后来县丞接茬换,此事也就时过境迁,不了了之了。
吴镜听罢沉吟不语,半晌道:“这几日我派人多次调查民情,与我当日所闻并无二致,再这样下去,我怕终有一日百姓不堪重负,易生祸事。”
方小池也有同样的忧虑,道:“大人言之有理,但现在的情况您也看到了,肉食者鄙,非但不能远谋还与匪徒沆瀣一气,若光靠您一人之力,想要改变这混沌之势,有如登天之难。”
自认识方小池以来,吴镜一直以为她喜笑喜闹,天性活泼,还保留着稚童心性,没想到刚刚一番言辞,倒让吴镜有些木藏于林之感,笑道:“难不难先放一放,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是杞人忧天,没想到却被你猜到了心思。”
方小池也爽朗一笑,道:“下官观大人自上任以来,每日埋首公卷,不遑暇食,简丝数米也要亲自过目,便知大人有心整顿延平,但做事光有心是不够的,前几任上官不是没有与大人想法相同之人,然皆草草收场,所以您须得做好心理准备。”
这话说的有理,但吴镜仍有几分另见,道:“说得没错,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但一味瞻前顾后也是枉然,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有时困于暗室太久,唯有掀了屋顶,才可能窥见一丝光亮。”
方小池目露赞许,又恢复了往日马屁精的形象,道:“咱大人说话就是厉害,这样说来,您是已有对策了?”
“自古人稠物穰之地,阡陌交通,无不发达,所以想要发展,通道必不可少。”
“通道?大人的意思是想修路?”
吴镜点头,道:“我观察过了,山上与山下相交之处尽是羊肠小道,忽而上高,忽而下低,石头路径,一到下雨异常的滑,自日中起身,走到申时,还没有五里地,极不利于出行。因此,我想打通两处,让百姓们可以自由地互通商市,这样范围扩大,贸易增多,或许可以略微调节困境,你觉得如何?”
方小池思索一番,道:“主意不错,但此事需呈报县令批准,但据我所知,县令前几日回乡探亲了,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现在县衙一应事项皆由师爷关照,大人看是不是先报备一声。”
吴镜食指轻叩桌面,顿了半晌,道:“先不呈报,等开工后再说不迟,明日起贴出告示,征召修桥铺路的民工两百名,施工其间伙食劳费皆由官府供应,正好刚拨下慰抚款,钱粮之事倒不用发愁。”
方小池拱手:“是。”
第二日,孔佑带着衙役在大街小巷贴满了招工的告示,吴镜怕无人应征,所以将工钱给的相当可观,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官府要修路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前来投名的人踏破了县丞厅的门槛,吴镜让孔佑选了两百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定了个良辰吉日后正式开工。
延平靠山吃山,由于修的都是短路与短桥,所以石头、瓦块等就地取材,随取随用,十分便利。除此之外,吴镜考虑到雨雪天的排水问题,让人用卵石铺成斜坡,用于散水,再用陶制水管铺成断面呈三角形或圆形的地下排水管道,可使路面积水流出,不至形成堵塞或冲坡。
修路一事进行的热火朝天,民工们每日鸡鸣而起,天麻将息,孔佑率众衙役监工,遇生事或偷懒者即刻鞭绳祭上,严惩不贷。
一日,吴镜办完公事来督巡,见过几次孔佑抽人的场景后不忍,令他警告即可,不必下重手责打,孔佑却道不可,说常言道小人畏威不畏德,换此场景也一样,倘若对干活之人太好,他们便会无所用心,从而生出懒惰之意,毕竟如果能轻松拿到报酬,谁还愿意累死累活,埋头苦干呢?
但孔佑作为一个属下,且是个老实听话的属下,他与吴镜言明利弊后,依旧遵照了她悲天悯人的意愿。
果然,自打怀柔后,修路的进度便一路拖慢,甚至吴镜去工地上还能遇见一堆人三三两两凑一起话家常,几天下来,她终于相信了孔佑的话,心生惭愧,为自己的考虑不周向他赔礼。
想孔佑当了十多年捕快,还是头次见上官跟自己赔礼的,赶忙保证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很快,不到一日,一切便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吴镜观之,想到林升泰说的那句自己还是太年轻了的话,不禁心有所感。
这天,吴镜正于堂中处理公务,方小池从门外着急忙慌的跑进来,边跑边喊:“大人,大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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