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月逍遥日子,吴镜还惦记着延平事宜,便欲离家,先去向大爹他们告了别,又去知会了萧广白一声,到了临走前一晚,吴阿爷破天荒的领她到祠堂,点上白蜡,燃了敬香,关上门道:“小镜,今日你官袍加身,成人成材了,该给你父母磕三个响头。”

    吴镜心头巨震,自从她被吴阿爷一家收养,他们虽将自己视若己出,对她父母之事却向来回避,小时候她每次询问总是遭到阿爷斥责,渐渐地,她就将疑问埋在了心底,她六岁来到吴家,十多年过去,到如今对父母的面容已有些模糊了,那场悲痛的逃亡,仿佛也已随着时间不复存在。

    然而这一刻,那些久违的,遗忘的记忆再次如浪潮般呼啸而来,她真的忘了吗?并没有,只是大脑的保护让她麻木了,现在她立在两尊无名牌位面前,沉香丝丝飘入心肺,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寐眠。

    吴阿爷见她失了魂般不言不语,拿拐杖杵了下她小臂,道:“麻利。”

    吴镜便跪下了,道:“高堂在上,不孝女文镜伏拜!”重重磕了一个头,复起道,“一十三年来,日新月异,迎寒送暑,得遇阿爷以长以教,育我成人,乃吾不幸之幸也,今学成归来,告慰灵堂,既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祈先严先慈系魂与吾梦相接,彼苍天者,成我夙愿!”语罢又重行叩礼,烛火在窗纸上映出一双跳跃的残影,似是在对她温柔回应。

    吴阿爷以拐点地,慨然道:“好,好啊,你爹娘在天有灵一定欣慰,快起身吧。”欲将她扶起,吴镜躲开了,注视着无名牌位,道,“您先歇息吧,我想与他们多待片刻。”

    吴阿爷叹口气,嘱咐她一句小心扑风,出去了,来到院里,又回身望了望屋内跪的笔直的身影,仰头对月,默道:“大人,夫人,小老儿将小姐抚养成人了,你们在天上看不看得见?”

    吴镜记得幼年时期,爹爹总是朝出晚归,惹的娘亲不高兴,怨他做了大理寺卿以后陪她的次数减了一半,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便差爹爹去睡书房,爹爹每次都会气势不足的甩下一句:“你别来求我!”,睡上十天半个月的书房后,又嬉皮笑脸的去哄娘亲同住。

    那时吴镜尚幼,看不懂大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天真的问母亲是不是不喜欢爹爹,才每次都对他非打即骂,母亲抿唇笑了,嗔道:“你娘我呀,就是被你爹这个夯货给拐骗了,现在才是嫁狗随狗,悔不当初呢。”爹爹便贱兮兮凑上来道:“这叫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说着要去搂吻妻子,娘亲掐他一把,低道:“镜儿还在呢,正经点。”爹爹便唤来奴婢,强行将小吴镜带离了,而后抱起强烈反抗的妻子钻进了厢房。

    因为此事,吴镜对爹爹怨念颇深,一次,她为了给娘亲出气,心血来潮在书房的椅子上倒放了几枚银针,后来……后来,她就有幸体验了人生第一通男女混合棒打。

    冷风吹进祠堂,吴镜瑟缩了下,回忆也戛然而止,她站起身,迷茫与清晰在她的心内交杂,吴阿爷过来唤她,她回房躺下,在黑暗中望着房梁空思,到鸡鸣时分才打熬不住,倦倦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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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通县中,一虬髯男人疾如旋踵,莽步快奔,直扎进了一方香木林中,才放下口袋,坐在石上喘气,歇了片刻,又忍不住打开口袋查看,只见里面除了水粮,尽是玛瑙首饰,金玉宝器之物。

    秦子龙躲了整天的官兵,不敢停驻,已是唇焦口燥,饥火烧肠,他先拿出一个金酒樽掂了掂,又掏出水囊,准备倒入饮之,嘴刚搭上杯边,兀地有什么东西自头顶扑棱棱掉下,打翻了水,吓软了人。

    秦子龙大吃一惊,霍然起身,两只眼睛不安地向四周巡逡,确认风止林静,四下无人后,上前低头看眼方才落下的物什。

    是只画眉鸟,只一箭便射穿了对眼,箭矢还牢牢钉在身上。

    秦子龙又恐慌起来了,数月东躲西藏,他已是草木皆兵,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寒毛直竖,他匆忙去收拾口袋,就要立即离开此处,忙乱间,突闻‘哒哒’马蹄声靠近,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那人道:“敢问兄台,可见到一只金画眉落下?”

    秦子龙略回头,见来人是个俊眉修目,琼林玉树的惨绿少年,身着玄青骑装,高发束带,手持镀金长弓,马上挂着红缨银枪,后背负着半屉羽箭,想是打猎经过,见秦子龙在此,遂有一问。

    秦子龙不欲与人多言,随手往地上一指,继续捆扎包裹去了,那少年道声谢,下马去拎鸟,经过秦子龙身边时,偶然瞥见他包袱中的家私,笑道:“城中人多眼杂,兄台单身带这么多金银财宝,可要当心啊。”

    被他一提醒,秦子龙转身看了少年一眼,只点了下头,动作不停,少年摇摇头,捡起画眉便欲离开,秦子龙也收拾好了细软,就要闪人,二人一往前,一向后,错身而过间,少年突然眉心一皱,侧眼看他,喝道:“你等等!”

    秦子龙心肉一跳,闻音知意,哪肯多留,撒腿就往林外奔冲,少年反应更是敏捷,立时探马取枪,迅影如风疾步追赶,离秦子龙还有百步远时奋力一掷,投出银枪,银枪自秦子龙头顶划过,峥然鸣响,枪头在他半米远的地方落地扎根,逼的秦子龙生生刹住脚步,惊魂未定,若再往前几寸,他的双足便登时废去了。

    少年冷哼一声,跃身上前,拔出银枪一指秦子龙,道:“跑啊,怎么不跑了?”

    性命在他人一念之间,秦子龙战战兢兢,口不敢言,少年自怀中取出一张通缉画像,对比秦子龙五官看了看,笑道:“兄台,以后出门记得看黄历,现在,就劳烦你跟我走一趟罢。”

    说罢不待秦子龙辩解,横枪一扫,秦子龙立时双股痛裂,萎倒在地,少年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人提起拖于马上,秦子龙这番流年不利,死的不明不白,怒道:“小子,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姓甚名谁,缘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少年重新挂好银枪,拾镫上马,答道:“侍卫亲军部司都副指挥使,孙凌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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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平内,吴镜车马兼程,甫一回到县衙,众下属皆迎上来说恭喜,吴镜疑惑,问喜从何来,张川穹道:“大人不知,月前路提举学事官奉旨前来,诏敕曰,授您为同知甘州军州事,调任刺史麾下任命,学事官见您离县,故托下官转达诰命。”

    同知甘州军州事,从六品的官职,吴镜接过敕令看了,令上写为表吴镜政绩斐然,剿匪有功,特此擢升,以及主簿方小池,同升为州观察推官,与她共佐。

    览阅后,吴镜收起敕令,虽有惊喜,却不意外,问张川穹新县令何时来到,她好先做准备以交接公事,张川穹道此事交给他安顿即可,州上已多次派人前来督催,让她一来便即刻前往赴任。

    对朝廷的催促,吴镜已习以为常,又问方小池与孔佑在哪里,张川穹道方小池等她不到,已头前离开延平,走马上任去了,孔佑没有升令,还留在县衙内担任公职,在她回衙前,刚率人去例行巡查街坊巷道了。

    下午孔佑到职,见到吴镜,高兴道:“大人,您回来了,家中一切妥善吗?”

    吴镜颔首,道:“都好。”又道,“端己,不日我便要离开延平去州上任职了。”

    孔佑神色黯了些许,却也由衷的为她的荣升贺喜,道:“大人勤勉公事,两年多来大修小改,兢兢业业,才使得延平上下令行禁止,上下一新,此番又除匪有功,合该升迁,属下为大人祝喜。”

    吴镜含笑,道:“端己啊端己,难为你这个勇武之士搜刮了这么多文词来夸我,老实交代,打了几天腹稿?”

    孔佑“啊”了声,摸摸耳朵,诚恳道:“是,是问了小池两句来着,但这也都是属下的肺腑之言,绝不骗大人。”

    “好了,同你逗闷子的,别紧张。”吴镜忍俊不禁,一想到方小池误人子弟的场景就觉得好笑,道,“我过来,是有件事想请你考虑。”

    孔佑道:“什么事大人吩咐就是,不消客气。”

    吴镜道:“我想禀呈刺史,将你调遣在我身边听用,你意下如何?”

    孔佑大喜过望,方才的忧郁也一扫而空,道:“属下求之不得。”

    话休絮烦,次日,吴镜便乘车出发,孔佑因要安排家眷,所以比她迟走一天,临走前合县公人都来送别,不防有几个感情充沛的还抹了眼泪,大有儿女共沾巾的场面。

    多年共事,吴镜亦对他们情意难舍,只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落下车帘,令马夫快快走了,路上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驶了许久,她掀开帘布,一寸寸看延平起伏的山脉,看它们从茫茫高峰没落,一直逶迤到深谷桑田,两个极端间,被农民躬耕的身影阻碍住了。走得远了,见湖中芦苇悠悠荡荡,逐水漂流,像极了行无所依的游子。等望的倦了,她又竖耳细去听早莺高歌,燕回低吟,山野间,草坪上,乱花,浅叶都在春光中自由舒展,摇摆,有牧童调皮,摘下一大把婆婆丁吹拂,吴镜伸手去握,那种子却随着马车的轱辘声,一点点撒向四方,隐形了。

    往事浮光掠影,缓上心头,吴镜用心描绘,抚摸着她从前忽略的道道风景,直到日薄西山,马夫提醒道;“大人,我们出县城了。”,便听一声吆喝,马儿加速飞奔起来,延平的城门淌入余晖中,随着地平线一同消失在了天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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