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人顿下脚步,侧身回首。

    吴镜本兴高采烈,一瘸一拐的迎了上去,看到来人面容时笑容一滞。

    “楚,楚侍郎?”

    虽两年未见,吴镜还是一眼认出了楚云朗,想必这样霁月清风之人,任谁都会见之不忘。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楚云朗竟也还记得她。

    “吴县令,别来无恙。”

    吴镜拱手一礼,自顾自说了回京述职之事,环视一圈这罕有人至,正在施工建筑的地方,问:“此处偏僻,怎么大人也来这里?”

    “清静。”

    吴镜充分发挥了自己当官以来学到的溜须拍马的能力,陪笑:“大人真是境界高深,超然物外,下官以后还须向您多多请教。”

    楚云朗轻笑一声,拆穿她:“经年不见,吴县令倒将官场上曲意逢迎这一套学的熟练。”

    吴镜:“……”

    看吴镜面露尴尬,楚云朗也不为难她,换了话头:“本官尚有他事待办,吴县令自便。”

    说罢要走,吴镜腹诽这人还真是惜言如金,半句话都不肯跟自己多讲,等人走出百步远,才想起自己刚刚叫住楚云朗的目的,一拍脑袋,忙疾步追赶,呼道:“大人留步,下官有话讨教!”

    奔跑间,吴镜全没注意头顶处,直到听见工匠大喊躲开,抬头一看,一堆碎砖瓦块正往自己脑袋飞来。

    !!

    “啊呦!”

    碎砖声与痛呼声齐响,吴镜整张脸直直撞进一处温热,有瞬间的淡香萦鼻,她眼冒金星,晕晕乎乎的还没站稳,楚云朗已将人从自己胸膛推离,退开半步道:“没事吧?”

    吴镜揉了揉鼻子,忍下那股直冲天灵盖的酸意,拼命眨巴眼睛,吸回涕泪,摆手:“没,没事,多谢大人相助。”

    楚云朗递给她一方丝帕,道:“方才有何事问我?”

    丝帕精致华美,其上图案用金线绣成,两只鸳鸯卧于碧波上交颈相视,一看便知是有心人赠予,吴镜犹豫:“这……”

    “怎么,”楚云朗手伸了半天也不见她接,“还要我帮你擦?”

    吴镜脸皮一红,忙说不用,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把酸出的眼泪,用过的东西捏在手里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尴尬道:“其实也无甚大事,就是想问大人出宫的路怎么走……”

    “随我来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半个多时辰方出宫门,到了正德门前,吴镜谢过楚云朗就要离开,临走时被楚云朗叫住,眼神往吴镜手心一瞥,意味不言而明。

    吴镜愣了下,旋即记起自己还攥着人家帕子,本以为巾布一类物什用过就相当于赠予自己了,没想到还要还回去。

    吴镜赧然,赶紧将皱成一团的丝帕铺平来还给楚云朗,楚云朗接过纳于袖中,道:“此物是本官一重要之人所赠,不能轻易送出,吴县令莫怪。”

    “哪里,”吴镜摆手,道,“是下官要多谢大人才对,既然大人有事要办,下官也不叨扰了,就此别过。”说罢揖了官礼,出了正德门。

    几日后马车转出京城,吴镜没有着急回延平,而是告假旬月,借趟回了老家。

    近乡情更怯,当年赴京赶考之时,她尚是碧玉之年,光阴荏苒,一晃三年,当年的少女已近了桃李年华,不知回去后,乡舍邻亲还认不认得出来自己。

    因要见长辈,吴镜特意在京城置办了身女裙,也抱着几分衣锦还乡的心思在,一路夜住晓行,少有停顿,车马直驶向东春镇。

    到了镇里,恰逢日近晌午,家家户户都收锄归家,吴镜自进了镇便徒步行走,路上遇到几个提浆挑柴的村民经过身边,见她打扮与旁人迥异,遂多打量了她几眼,吴镜也回以微笑,这一回不要紧,前头的农妇‘呀’地叫出声,激动道:“你,你不是吴阿爷家的孙女吗?叫什么,什么来着?”

    吴镜有些不好意思,道:“王三娘,我是小镜。”

    “小镜?”王三娘张大嘴巴,高声大嗓,招的其余几人全都围了上来,带着疑问和好奇,把她从头到尾,从前到后地看了四五遍,还有其他从田里经过的村民见人群扎堆,也都跑过去凑热闹,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问她在哪里做官的,也有问她当官什么滋味的,还有问说当官赚的多不多的,这个扯那个拉,吴镜左摇右摆,一张嘴对付不来八方会问,直讲的口舌冒烟,忙说自己还惦着家里,让随行护院挡住众人,脚底抹油开溜了。

    奔到家外,远远看到一矍铄老人在院中清扫落叶,扫一阵就朝门边望一眼,他虽年逾古稀,眼神却是明亮,再看那门下,明晃晃,俏生生立着个泪眼婆娑的女儿,不是他的孙女又是谁。

    吴镜疾步上前,双膝跪地,哽道:“阿爷,小镜回来看您了。”

    吴阿爷老泪纵横,放下笤帚,搀起吴镜,同小时候一样摸摸她头顶,欣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昨晚爷爷梦到喜鹊下窝,就知道咱小镜快回来了。”

    吴镜擦干眼泪,将吴阿爷扶到屋里坐下,吴阿爷捏捏她胳膊:“瘦了,没以前瓷实了。”

    “瘦点好看。”吴镜握住老人的手心摩挲,感到掌中骨肉比以前粗糙扎手,心疼道:“我每月都给您寄钱,还有镇里也发补贴,您是怎么用的,咋一点肉都不长。”

    吴阿爷笑道:“我一个老头子,能吃多少喝多少,都给你留着呢,以后你成亲嫁人,嫁妆里外都是要置办的,爷爷不能让别家看轻了我家小镜。”

    吴镜最怕听见这茬,忙打断:“您算了啊,什么亲不亲的,都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说完又看看屋内,问,“麻雀和小虎呢,去哪疯了?”

    正说着,两个半大少年少女风一般闯了进来,麻雀一见吴镜就叫声姐姐,一头扎进她怀里诉情,将她勒的喘不过气,小虎因是男孩子,已懂得男女有别,只眼神亮晶晶的同叫了声姐姐,吴镜应了声,心中淌过阵阵暖流。

    麻雀从她怀里爬起来,笑逐颜开道:“姐姐,大爹二爹和大婶母,二婶母听说你回来,都看你来了,快跟我出去。”

    吴镜问:“大爹,二爹做生意回来了?”

    小虎回道:“嗯,前年刚回来的,说是大县城里生意难做,就回了镇里,各开了两间米油铺子,他们本来打算把阿爷接过去住的,但阿爷却硬说离不开这里,就没去了。”

    吴镜了解阿爷的脾气,他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劳作生息,生命早与这片土地紧紧相连,且人老了讲究落叶归根,晚年就更不可能搬出去,她这次来原想接他去延平照顾,现在见他既不愿与大爹他们一起住,想来也不肯跟自己走的。

    门外吵吵嚷嚷,吴镜几人甫一出去就被乡亲们团的水泄不通,一水的羡慕吴家有福气,家门里出了个女相公,吴镜见到吴备,吴荣两人冲她笑着,遂上前道:“大爹,二爹。”又转头对跟在他们身后的妇人道,“大婶母,二婶母。”

    说着就要磕头,安圆圆,徐艺二人赶忙挡住她,安圆圆笑道:“都大姑娘了,别动不动就跪,咱家不兴这个。”

    徐艺也搭腔道,“是啊,我看人家大户人家的姑娘,都是这样,这样。”说着扭了下腰,学了个娉娉婷婷福礼的姿势,逗的吴镜笑出声来。

    吴备瞪眼妻子:“做长辈的人毛手毛脚的,让小镜笑话。”

    徐艺白他一眼,只对吴镜嘘寒问暖,吴镜一一答了,吴荣与父亲说完话,凑过来道:“小镜啊,这次回来跟二爹家来住,咱家刚盖了新院,阔气的很。”

    安圆圆在旁边附和,说要给吴镜好好养养身子,徐艺也说同样的话,一家人喋喋不休,唠唠叨叨,说着近些年来的家长里短,吴镜边听边答,满足地享受着这琐碎的幸福。

    日落西山,村民们受了吴镜带来的礼数后三三两两散了,吴家兄弟也各自归家了,临走时说让吴镜休息一晚,隔日再摆宴给她接风洗尘,吴镜应了,晚饭后去找阿爷,说要出去一趟,吴阿爷正在督看麻雀和小虎两人温书,让她自去。

    吴镜抱着木箱,过了两条小路,慢吞吞走到一户红木高门前,砰砰拍门。

    不多时,有人过来应门,见是个用木箱子挡住脸的姑娘,疑惑:“这位娘子找谁?”

    吴镜将箱子放下,笑道:“是我。”

    孟钟大吃一惊,忙将她迎进院内,喜道:“吴姑娘,你何时回来的,怎么都没个消息?”

    吴镜把箱子塞给他,边走边问:“刚回来,你家公子呢?”

    孟钟道:“在书房温书呢,姑娘稍候,我去传话。”吴镜却摆摆手,径自走到书房门口站定,示意孟钟叩门。

    孟钟依言而行,萧广白在里间不耐道:“说了不要在我读书时聒噪,出去!”

    孟钟遭了抢白,面色尴尬地看向吴镜,吴镜咳嗽两声,道:“萧广白,旧友前来,你也要拒之门外吗?”

    话音刚落,门扇吱呀一声打开,萧广白又惊又喜,上下打量一圈吴镜,奇道:“你从哪冒出来的?”

    吴镜推开他进屋,自己找张凳子坐下,撑着下巴道:“看到本姑娘从天而降,是不是很惊喜?”

    孟钟放下箱子后便出去了,萧广白拉把椅子坐她对面,咋舌:“我说怎么今天乡亲们都往你家赶,原来是你这个当官的回来了。”

    吴镜大笑,故意板起脸拿乔,粗声粗气道:“没错,上官光临,尔还不赶紧跪拜接见。”

    本是开玩笑的话,萧广白却脸色一僵,好在吴镜憋不住笑,拍拍他肩:“行了行了,不逗你了,我说萧广白……”

    萧广白打断她,严肃:“别老叫我全名,在下今年刚刚及冠,表字赴渊。”

    “……好吧,赴渊,萧赴渊。”吴镜琢磨两遍,道,“我进来时怎么没见到旁人,伯父伯母,还有你那一大票漂亮丫鬟呢?”

    萧广白给她倒上茶水,无语:“什么一大票丫鬟,统共就四个丫头,都跟去我舅舅家,照顾我父亲了。”

    “哦。”吴镜饮口茶,见萧广白不愿多提的模样,也就缄口不言,换了话头,“话说,我每次写信问候你,你怎么都不回啊,还以为你老人家羽化登仙了呢。”

    萧广白指了指书册:“读书,没时间。”又笑的欠抽“再说就算我不回信,你不也厚着脸皮来找本公子了吗?”

    “你找打!”吴镜捞起书本砸他,萧广白抱头鼠窜,吴镜追的兴起,不防脚下木箱,被箱角绊了下向前扑去,尖叫出声,萧广白眼疾手快,一把捞过她腰身,这才免了她脸着地的悲剧。

    两人大眼对小眼,吴镜半倾在他臂里,淡定:“还不松开?”

    萧广白“哦”了声,忙撤开手,耳根微红了起来,吴镜弹起,趁其不备,在他头上敲了一书爆栗,敏捷跳到门边,叉腰:“这就叫‘围师必阙’!”

    萧广白摇摇头,懒得跟她计较:“小白眼狼,哪里来回哪里去,别打扰我温故知新。”

    “是,是。”吴镜抱拳,知道他是担心天色将晚,路上不安全,笑道,“良宵苦短,赴渊兄慢慢熬吧,再会。”

    吴镜走后,萧广白目光转向地面的木箱,打开,是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砚台上刻着金榜题名四个字,萧广白一一抚过,半晌,轻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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